大理古城叶榆路一景
文/ 庞雪姣
下关风吹上关花,洱海月照苍山雪,是从自然角度对云南大理的描述,而后衍生出来“风花雪月”一词形容大理。由于大理气候温润,日照充足,与美国加州的气候相似,也被戏称为“大理福尼亚”。既有加州阳光的晴晒朗健,又有风花雪月的诗意烂漫,自然成为众多艺术家驻留创作的先决条件。
生活在大理这块并不大的地方,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有趣的事情。比如,在街市酒馆看见罗嘉良一个人抽烟;路边酒吧里野孩子乐队在和路人侃侃而谈;再转过一条街,又发现老狼骑着摩托进了自家小区......当然,偶遇名人只是一些有趣的经历,而背后蕴含更多的则是艺术交流通过不同的人,不同的渠道涌进大理,这可能正是这片土地能留住人的原因。
大理古城外俯瞰图
本文采访了四位定居大理的中青年文艺从业者,涵盖表演、绘画、音乐、出版等艺术形式,由此讲述风花雪月的浪漫之下,艺术家们寄居大理的创作过程以及近10年来大理艺术生态的演变。
火游牧与Dali Flow Fest
第一次见到静雯是去年4月到大理参加“大理杂耍和流动艺术节”(Dali Flow Fest)。持续7天的艺术节上,我不断见到活动的组织者——静雯和北同夫妇。这对相识于洱海边的中法恋人既是生活上的搭档,又是工作上的伙伴。中国专业的火舞表演者不过几十人,而他们已然是杂耍届极具知名度的火舞搭档。
火游牧夫妇在 2019Dali Flow Fest表演火舞
今年再见静雯是在大理古城北边的咖啡厅,她标志性的发髻随意盘在前额,有点像唐代仕女,棕色的皮肤是常年旅行在路上的见证,地板上随意甩放一双黑色的飞跃球鞋,但是只见球鞋不见脚,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盘腿坐在了沙发上了。如果此时是商务谈判,这尴尬的场景是多么难以让对方接受,但面对的是一个艺术家时,一切都不同了,她孩童般的率真反而拉近了彼此间的距离。
火游牧一家三口出行
每年夏天,静雯一家三口都要在欧洲自驾游,今年由于疫情的影响,他们开着改装好的房车开启了国内游。5月从大理出发,先后到达上海、江苏、山东、河北、陕西、宁夏、内蒙、青海、甘肃、四川,8月返回大理。一年中忙碌的日子里,他们会接受世界各地的火舞演出邀约,闲暇的日子里一车、三人、四季走遍世界,这就不难理解静文和北同给他们的火舞组合起名“Fire Nomads”(火游牧)的原因了。
九年前,火游牧相遇在洱海边,慢慢开始在大理古城卖艺表演火舞。当时的大理古城还没有乌泱泱的游客,没有满街满巷的商铺饭馆,几条主要的街道连路灯都没有。他们在人民路,洋人街、城墙上点起火,开始表演。虽然看客有限,但生意好的时候也能赚得一二百块,已经足够3、4天的生活费。相比现在古城里摆地摊还需时时刻刻提防城管出没,十年前那份当街卖艺的清静和自由自是值得怀念。然而,时至今日,这对火舞夫妇已经从街头艺人成为了各大音乐节邀约的表演嘉宾,并且生活开销和育儿成本都可以从表演中赚得。
日常杂耍练习
不仅如此,出于对火舞表演的热爱,两人还共同创办了Dali Flow Fest(大理杂耍和流动艺术节)。杂耍艺术节在欧洲比较广泛,中国不常见,不夸张地说Dali Flow Fest是国内唯一的杂耍节。Dali Flow Fest典型的一天是这样渡过的:首先你需要买一日通票,早上走进活动场享用免费而简单的早餐,之后开始按照课表选择感兴趣的杂耍课程学习。龙棍、双棍、水流星、抖空竹.....这些听起来酷炫又传统的名字看似是中国传统杂耍,实则大部分邀请世界各地的知名杂耍艺人前来授课,融合了很多西式的表演风格。
2019 大理杂耍和流动艺术节现场
练累了可以走到草地上的帐篷里逛逛,和兜售杂耍用品和餐饮的小贩闲聊几句,聊的好还能用印有“Dali Flow Fest”纪念版搪瓷杯蹭杯咖啡喝。一天的工作坊结束后,花20块买一份当地特色的晚餐,吃饱喝足后,坐等晚间的表演时刻。虽然晚会表演场地搭建在乡野泥沼间,上演的节目却是世界级的精彩,精彩的表演过后,在深夜等待你的将是一场无尽的篝火狂欢。
2019大理杂耍和流动艺术节现场
2019大理杂耍和流动艺术节篝火晚会
2019 大理杂耍和流动艺术节闭幕
静雯谈起Dali Flow Fest,言语间充满了掩饰不住的兴奋,目前这个活动只办了两届,而且面对杂耍圈内的专业人士居多,但是已经有人找到他们谈融资合作了,不过,火游牧拒绝了。至于原因,静文这样说: “Dali Flow Fest 是一个非常小众的节日,我们需要对的人来。”
“什么人是对的人?”
“由于工作的原因,我们去过很多欧洲的杂耍节。在那里,杂耍节的来临会联动整个社区,无论你是居民或过客,大家全部因杂耍结缘。即便你不是专业的杂耍艺人,也会因为这种氛围而沉浸其中,整个小镇都因此沸腾。而不是像很多国内的音乐节,很多人为了追星、买醉、购物,在那里吃喝玩一晚上花掉一个月的工资,那不是我们想要看到的。” 因此,火游牧一直把flow fest的活动场地放在田野乡间,试图让所有参与者都艺术化,让所有艺术家都人性化的同时,适当保持与城市和商业化的距离。
2019大理杂耍和流动艺术节舞台搭建
2019大理杂耍和流动艺术节舞台搭建
“音乐巫师”的人间理想
第一次见到音乐家王啸是在结庐酒吧,临近午夜,酒吧深处昏暗的灯光下他抱着一把冬不拉,徐徐拉开了弦。没有观众,没有乐队,只有冬不拉沉郁的音色融进大理微凉的午夜。
和午夜初见不同,采访他时,整个人更清晰的呈现在我们面前,除了编成小辫儿的胡子,凸出的啤酒肚更为他增添了几分亲和趣味,中和掉他仙风道骨的造型带来的疏离况味。
图片由艺术家惠允
从小生于新疆克拉玛依,长于西北内陆的王啸在早期的作品《塔里木河》,《黑马河的儿子》中极尽表现了戈壁荒原的苍凉雄浑,正是因为这种过于苍凉雄浑的极度环境,在十几岁时促使他举家回迁,来到气候相对平稳的甘肃、陕西一带生活。
这一时期作为石油勘探工人的他,日复一日的钻井工作,常常需要深入地下近千米的黑暗中采集岩芯,观察岩层分布。每日奔波于西北不同的油田矿井,潜入的却是同样无尽深邃的黑暗,漫长而漆黑的钻井过程时常有白骨骷髅显现......正是这一时期的经历,让他把对于生死的恐惧融进了之后的音乐创造当中,逐渐幻化出“音乐巫师”的称号。
短暂的勘探工作结束后,他背起行囊开始流浪,从深圳到拉萨十年,到丽江再到大理,正式开启了职业音乐道路。2012年选择定居大理直到现在,他的音乐创作一直秉承了苍凉深邃的风格,并没融入大理的地方特色,对此他这样解释:“于我而言,大理是比较阴柔的感觉,我更喜欢辽阔粗旷的豪迈。十年前的大理气候好,物价低廉,更多是在生活功能上满足一些需要。” 大理对于他更多的是为生活服务,并非激发音乐灵感,他把音乐创作和眼下生活分的很开,反而是前半生的西部情结无限蔓延在他的音符与编曲之中,这也暗含了他名字中的性格特征:西北风呼啸而过的苍劲凛冽。
图片由艺术家惠允
20多年的职业音乐生涯中,他只发行过3张唱片,发行地多在国外,音乐受众极小,在互联网风靡的时代他鲜为人知,甚至在网络上主动搜索都寥寥无痕迹。本以为他会对此心存遗憾,心有怨言,然而对于不怎么上网的他却轻松的认为只要有真东西在手,宣传只是迟早的事。一个“巫师”关注的是更深层的生死问题,是人类灵魂的何去何从,在音乐事业和个人品牌的塑造上他立足于音乐的同时,他花费了大量精力拍摄关于新疆母题的视频素材,用以展现更为广阔的自然精神领域。
图片由艺术家惠允
风花雪月之下,大理为艺术家们提供了温润的雨水,充足的阳光,便利的生活,低廉的酒水,远离政治喧嚣的轻松和某种不可言说的自由之外,更加促进了纯粹美的萌生。采访最后,王啸说只有美才能批判任何肮脏。然而,人们对于美的评判不一而足,很难用语言描述这种共同的审美标准,我提出这样的疑惑。
“音乐啊。音乐做的不是歌,是音符、噪音、声效加上你开阔的思想,足以弥补语言的匮乏。” 一句快问快答,巫师在不经意间轻松诠释了美之于大众的一致标准。
画笔操作师的地摊儿生涯
如果说王啸的音乐蕴含着一种隶属于小众的神秘主义情结,那么街头艺术家阿飞的绘画生涯则是属于更广泛的草根大众。
阿飞,2015年拿着自己设计好的路线图开始旅行,大理是旅行的第一站,没想到旅途刚开始便结束了,行经大理的安逸纯粹让他决定留下来。生活在大理的5年间,他的身份很难被界定,他开过深夜食堂,小酒馆,青旅,客栈,不过......全都倒闭了。目前,还在经营一家名叫瘦马的杂货店。虽然七七八八做过一些工作,但始终有一个身份跟随着他入驻大理——街头艺术家。人民路,洋人街,四节街市......只要是大理古城内知名的街道都有过他摆摊的身影。
画家阿飞在大理洋人街集市
偶然遇见他也是在地摊儿上,本是上前搭讪问问他的作品价格,谁知他非常直接的问我
“你喜欢哪一幅?”
我答:“都还不错。”
“行了,不用买了,你没喜欢的。”
突如其来的回怼让我哑口无言,但同时又对这个人充满好奇,以至于有了后来的采访,有了这篇文章。采访的地点约在他位于四季街市的瘦马杂货店,阿飞告诉我他是这里第一批入住的文艺类商户,当时的四季街市可以说是以前大理古城的一个缩影,驻扎了一批纯粹的想法和纯粹的人,这些人只是安静专注的做自己喜欢的事,不像其他很多旅游地只是披着文艺的外衣。这种纯粹的社群文艺特质,让他决定租用街市里的几个大集装箱,开起瘦马杂货店。
四季街市的瘦马杂货铺
据他讲2016年前后,是大理文艺氛围的分水岭,老建筑开始被拆迁,进驻古城的商人摊贩越来越多,城管的执法范围开始不断扩大,很多人的关注点开始改变。即使客观的环境在变化,阿飞的创作一直在延续,生意好的时候一天能卖出10几张作品,当然,因为他坚持从来不还价,所以不开张的时候也常有。
瘦马杂货铺内一景
他的作品除色彩丰富外,很难找到相似的元素,更无法归纳出一种所谓的风格。阿飞倒是为自己没有风格而庆幸,他说一旦有了风格就意味着作品容易被大众识别,而识别的基础就在于画面中注入了共同的元素,有时候“共同元素”意味着被限制,创作是要表达不同的感受,既然是感受就没有特定的形制,所以成熟的艺术家不需要被风格圈定。
画家部分作品
写到这里不可避免的提到了“艺术家”这个称谓,艺术家既是有意思的词语也是很有趣的职业,虽然在我的认知里它和清洁工、售货员一样,只是一个职业称谓而已,可是在大多数人眼里它仍是一个略带神秘的身份概念。当我问及阿飞是否认为自己是一个艺术家时,他犹疑的反问我:“是不是呢?”为了减小问题的难度,我出了一道选择题:“艺术青年,艺术工作者,艺术家,你认为哪个词描绘你现在的状态更贴切?”
“画笔操作员。” 不加思索的回答后,他绽放出爽朗的大笑。
瘦马艺术小市集现场
紧接着,操作员谈到了“瘦马艺术小市集”,这是阿飞在杂货店前组织策划的一项周末活动,市集上的艺术家都是在大理古城内摆摊卖画的熟面孔。活动的初衷一方面是能为画家们提供更多展示作品的机会,一方面是想带动场地的热度和人气。不过,由于一些管理的原因,活动没做几次便中途流产了。但是这并不影响像阿飞一样平静而坚持的人驻守在这片土地上,用笔记录,用心摆摊,因为轻而易举的舍弃不能够叫做热爱。
画家阿飞作品
伴随夏夜蝉鸣的提醒,发现我们已经聊了两个多小时,聊天当中他不想专门谈论艺术,也并不关注什么艺术行业的发展,只是关心自己活着,在活着当中去感受。比起一些动辄谈创作理念,谈行业发展,谈拯救天下,改变现状的艺术从业者来讲,他的直白和坦诚更加接地气的同时,也传递着一种踏实而满足的生活态度。
侠义“女贼” 大理《杂字》
位于大理床单厂的杂字书店是无数文艺青年的朝圣地,杂字不仅是一家书店,也是由女贼创始,从大理起家的一本独立出版物。杂字的内容一直是寻求另类的、小众的、不端不装,不受待见的,与正统的出版体系走着截然不同又互不干涉的路线。从这本杂志的定位足以看出创始人女贼的性格特质。
大理杂字书店
她生活在大理目前却不在大理,对她的采访完全在线上由文字进行。相比锣对锣,鼓对鼓的面对面采访,邮件采访通过文字的再加工通常会更为温和,但是女贼的回复中字里行间透露一种“怼”的余韵。如果说画家阿飞的当面怼让人猝不及防,那么女贼的书面怼则是余韵绵长,被怼完后想想还真是那么回事。
思忖片刻,总觉得无论再高超的文字编辑功底还是会或多或少消解受访者的本意,所以对于女贼的采访不做文字再加工,而是以问答的形式呈现如下,为各位读者还原原汁原味的书面“怼”。
问:10年前来大理创业,整个大理的文艺氛围怎么样,10间有哪些变化?
答:说实话,大理的文艺氛围我真不清楚是什么,跟别的地方文艺氛围能有什么质的区别,所有文艺青年扎堆的地方不都是大同小异吗?
大理杂字书店内景
问:什么时候离开大理?原因是什么?算是逃离大理吗?
答:恕我直言,我挺讨厌逃离大理这个词的?什么叫逃离?我的家在大理,那是我生活的地方,只是工作换了一个地方而已,大理有很多两栖人,工作在一个地方,生活在另一个地方,我跟那么多异地工作的人没什么差别,怎么到了大理就成了逃离大理了?这种媒体的标签化术语,太浅薄而粗暴了。
问:大理生活、创业期间的痛与乐,分别是什么?
答:离开体制到了大理自我创业之后,我几乎没有多少沉重的情绪,即使偶尔有点不开心也是因为跟我无关之人事。在自己喜欢的地方,以自己喜欢的节奏和方式,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我对这些年的生活很知足,也因此对命运充满感恩和敬畏,承蒙老天待我不薄,午夜梦醒,会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亲爱的,还有什么烂人烂事是不能克服的呢?
问:从最初卖车卖房创办杂字到现在,杂字能否盈利满足自己和团队的生活所需?
答:卖车卖房是决定离开城市迁居大理的一种合适的选择而已,大理有很多人,都是把过去生活里的资产处理掉,重新换个生活换个方式,结果不知道怎么着就被炒作成悲壮的创业故事了。我只想说,作为一个成年人,对自己的选择担责,你有种选择什么,就有种后果自负就行了,有什么好叽歪的?选择,并且担责。
问:纸媒逐渐落寞,网络言论日益紧张的当下,独立出版业的生存空间势必越来越小,怎样在不可逆的洪流中实现内心热爱,还能保证一定的生活品质?
答:即使不是现在,即使是外围环境更宽松的以前,我也没见过哪家独立出版机构或者哪家独立书店能单纯依靠出版和书店能活得很滋腻的,大家都不容易,只是我讨厌一群人喊苦,干点什么都想向粉丝或者社会求支援等,还是刚才说的那点,选择并且担责,你喜欢就做,干不动了就放手,没人强迫你咬断牙根去坚持,你也别被自己的矫情绑架了。
问:可否预测大理文艺环境/艺术生态的发展趋势?是否会变成北上广一样的节奏和疲乏的精神内核?
答:常住在大理的文艺青年越来越多,愿意在大理长期工作和生活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大理只会更好玩。如果说疲乏,文艺青年一旦涉及到生计问题和商业利益,在哪里都会是外强中干。
问:哪个词最适合形容你当下的状态?作家,创业者,独立出版人,愤怒中年,如没有请自己选词描述。
答:这几个标签我自愧不如,都贴不上。如果非要概况一下,我只能说,我是一个诚恳工作和沉默生活的人,偶尔写字撒撒泼,大部分时间兢兢业业,偶尔关心天下,大部分时间埋头拉磨,享受沉默潜行、低空飞行的私人生活,也愿意反哺周遭和社会,做点不问原因,不求回报的小事。至于工作,我做的工种比你列的那几个都多得多。
虽然自称女贼,但言谈书写之间全然没有贼的作态,反而渗透出一种敢做敢当的“侠”。
对于文艺与大理的关系,似乎是看客们想的太复杂,总要赋予大理一些标签,让它作为一个“文艺乌托邦”脱颖而出,然而无论是杂字女贼、音乐巫师还是画笔操作员抑或走四方的火游牧夫妇都只是单纯的把大理作为家在生活。
俯瞰苍山洱海图
艺术家有不同的类型,有钱的艺术家,有名的艺术家,好的艺术家......有钱和有名更多是市场运作和个人运气结合的产物,而自身最能够把握和左右的就是专注成为一个心无旁骛,向内寻找的好艺术家。如果说北上广是精英文化和名利艺术家的集大成之所在,那么大理就是草根艺术家们的天堂沃土,与其说商业的繁茂致使大理的艺术环境退化了,不如说促使它以更多元的形式,更丰富的业态在发展。在这里,无论是谈论艺术,还是评价生活,我所看到的是——风花雪月之下的喜乐远多于痛之所在,大理总给那些对艺术有坚持的人以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