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五四”以来,中国新文化运动的显流一直是一种文化激进主义,“为人生而艺术”的呐喊伴随着中国文化艺术的发展。虽然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这种左翼的激进态度被官方异化为一种带有政治权利的意识形态,但仍然影响或隔代延续着这种革命性立场。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前卫艺术也正是以此为标榜的。被左翼所遮蔽的另一潜流——“为艺术而艺术”的传统,在启蒙和救亡的现代性之外,仍然有一种“审美的现代性”在发挥作用。然而,倾向于“审美现代性”的纯艺术的这一传统在中国的现代性中一直没有得到充分实现的机会,也一直在中国现代性的艺术系统中受到压抑。九十年代以来的全球化和市场化的进程和中国的高速经济发展,带来了一系列和五四以来的现代性完全不同的历史背景和社会形态。运用五四以来的“阐释中国”的框架难于面对今天中国的现实变化,“为人生”的想象其实已经难以面对今天中国的全球化和市场化之下的人生,“为人生”的艺术原来承载的沉重使命已经被悄然消解,艺术似乎达到了某种“纯度”,这正是一个“新世纪文化”的表征。个人化的纯艺术似乎有了发展自己独立性的客观基础,艺术也越来越真正回归“自身”。这当然不是说艺术有一种孤立于世界之外的“自身”,而是说我们对于艺术的想象和要求有了改变,而这一改变恰恰是艺术随时代而改变的新形态。
之所以做出如上的判断,是与我们现在信息时代使文化、价值观、道德观的分众化成为趋势是相一致的。个性的张扬是当下文化的一个重要特征,个性的发展仿佛时光轮回到了手工业时代。但历史的螺旋式上升,清晰地表明信息时代的个性化创作效率是千百万倍于手工业时代。未来的艺术是为个性而生的,也预示着新的个性化表现时代的到临。因此,年轻一代的艺术家在强调“自我”的自由选择中,他们具有叛逆性和顺应性的混合,表现出了一种强烈的浪漫情怀。但在这里已经不同于以往的“真情实感”,而是一种情感的替代品,可以由他们自己虚构,在虚拟的情感中再生出情感的碎片。同时也显示了一种极致化的张力和诗意格调,使得观者在审美接受过程中体验到某种丰沛的艺术魅力。这种情感文化,一方面已经成为人们的一种时尚生活方式,既便是在崇尚个性创造和形式实验的前卫艺术领域也已显露出自身的踪迹;另一方面是他们细密观察成长经验的瞬间与片断,构成了他们艺术的特性,而这种特性是他们面对这个时代的价值取向,在不确定的流动中捕捉和固定那一个个片断的瞬间。
作为70年代出生的艺术家韦嘉,近两年的创作题材与动因,我以为更多的是在探寻青春生命的实存意义和何处是青春生命的归属地二个主题。这样认定不是因为他的作品叙述了不同形式的或刻骨铭心的青春故事,而是因为一种执拗的自我发现的灵魂冒险。换言之,与其说韦嘉在画面中营造了一种带有戏剧性的场景效果,不如说他描述了一种生命力的成长。不仅如此,他的“自我发现”过程,如《你是谁》(who are you)系列,除了与自我生命息息相关,一种强韧的生命形式已然成为追寻的目标,甚至表现出一种偏执的追寻。这种偏执表现在韦嘉的这些作品大多都是与夜晚有关,与梦境相连,似乎是无度地透支着夜晚,或在梦里,或把自己藏在黑暗里。他的《照亮夜色无垠》系列作品是一如既往地沉湎于梦想构成的语境的典型代表。《如果能飞,能去往哪里》的梦想世界里飞翔,想象力在梦想的峭壁上飞跃。如信仰一般的梦想对韦嘉而言是一种有威力的思想资源、创作资源、情感资源,足以让他在有意添上翅膀的童话中,寻找孤独的自我。除了因为他有着让人绝望得几乎窒息的作品,让信念接受拷问的作品,还在于有着灵魂被撕裂时所承受的心理定力。更多的迹象表现在题材之中,从宿命哲学的思考转向青春经验的描绘,以及他绘画语言与情节设计上。由此,他的创作通过对一些传统手法的内化,以迂回婉转的方式对现实生活中“自我”的孤独、寂寞、迷惘、抵抗、渴望等精神情状进行细致的体察,如《大卫》系列作品探索了自我发现的一条道路——通过告别青春的方式来纪念青春,并思考青春生命的意义。
他既关注人物的命运,又体察自我的内心。而这一切归根结底呈现的不仅是才情,更有祛除青春期火气的自我重塑。虽然距离寻找自我的主体有些遥远,但那些具有残酷意味的作品,却给人一种超验之感。如《说再见》(say goodbye)并非凭籍魔幻的想象吸引观者,而是以人性的剖解或自虐震撼观者。其中,越来越迷醉的创作状态与越来越犀利的人性透视令人惊叹。这种功夫源自韦嘉对自我的不断审视的《审视》(scan),而《欲从容》中杂糅了传奇、性、野史、恋情等诸多具有诱惑力的表现要素。其实,这种远兜远绕的叙述,不过是为了传达以他为代表的年轻艺术家,在新历史主义支配下对历史的承担,尝试着建立七十年代人的新理想主义成长观。《刺青》作品中的爱、感动、理想与痛、恐惧、阴霾、幻灭相互纠缠在一起,却又在纠缠中被理性过滤。尽管在他的作品中还有卡通形象的渗入,但他对于自我的探寻已经有了一个自觉的意识,让我们重新领会了70年代人理想的质地。它是宽厚的、敏锐的、忧伤的,更重要的它是理性的、坚韧的。同时,素朴的叙述可谓对自身的反思。而且,这种叙述方式可以抵达现实之真、审美之真。一系列绘画技巧隐蔽在素朴的形式内,画面的情节并不复杂,都是围绕青春记忆来展开的,但作品呈现的语言风格、少年和成人相参照的视角、不同的现实层面的挖掘,以及许多细节的设计变化都表现出厚实的基本功。而带有记忆的青春既体现了记忆与现实的冲突,又表现出一种特异的抒情品质。
似乎韦嘉依然不愿割舍青春经验的倾诉,讲述让人动容的隐秘的青春心事。由此,韦嘉在依附青春实存与归属之后形成了他的独立意识,决定了他另类的特质。他的价值在于总是从自己的欲望出发来给予自己真诚的喜恨爱厌,既不高尚到考虑大大小小的集体利益,也不低俗到单纯追求物质功利。可以看出,这是他纯粹自由的生存状态和创作姿态的一种显现。(文/冯博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