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刻时光,雕刻生命

时间:2015-02-15 17:01:08 | 来源:艺术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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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血脉的溯源

阜阳,皖西北重地,早在西周时就是胡子国国都。史志云:“襟带长淮,东连三吴,南引荆汝,其水洄曲,其地平舒,梁宋吴楚之冲,齐鲁汴洛之道,淮南内屏,东南枢辖。”这里曾是姜子牙、甘茂、甘罗、管仲、鲍叔牙、嵇康的故里,是晏殊、欧阳修、苏轼居官的所在,可谓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1948年,当后来成为阜阳一代名流的雕塑大家程连仲出生在这里时,他童稚的目光犹能看到康熙年间的文峰塔、同治年间的奎星楼,他家祖居所在的贡院街上有古老的祠堂、威武的石狮子,上有螭首、下有龟趺的石碑,浑圆朴拙的石鼓,带有云头纹、几何纹、饕餮纹、文字纹、动物纹形的各式瓦当,以及身为美术老师的母亲手绘图“春江水暖鸭先知”……一切之一切,当时没有谁告诉他,这就是“中国文化”,这就是“艺术启蒙”;他自己,当然是懵懵懂懂,不知道浸淫在其中。

九岁前,他是个快乐的男孩子,酷爱玩泥巴。他做的泥巴“盒子枪”惟妙惟肖,小伙伴们抢着要。五年级,他用泥巴捏了一个“小老鼠啃玉米”,毫无争议地被评为“手工劳动一等奖”。人们问:“谁教你的?”他挠挠头说:“没有人教,我自己乱捏的。”好吧,尽管出手不凡,可谁能料到他日后就会成为雕塑大家呢?最多当他是个有灵气的孩子罢了。

“而朝我迎来的/日复以夜/却都是一些/不被料到的安排”——程连仲9岁,中国进入1957年,自此,他的命运跟随着国家的命运,坎坷沉浮。程家祖上,是皖南主考官,书香门第。程连仲的父亲读到初中时抗战爆发投笔从戎,考入了黄埔16期。淮海战役失败后,随国民党军退往台湾……而后,作为“逃台军官”的儿子,程连仲饱受挫折。

不过,任何时代里,一个孩子再苦,再难,只要他有一个好的母亲,他就不会彻底沉沦。

程连仲一岁多即与父亲分别,他是在一个看似没有“父之教”的环境里长大的孩子。然而,他的母亲,无论在何等苦境下都给予了三个子女母亲的慈爱与父亲的严格。她始终在督促着三个子女要“好好读书”;她秘密珍藏着程连仲曾祖父的一幅亲笔字,上书“三度灶无烟,大笑出东郭”。这是程家祖训,抑或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对待人生的旷达态度。因而,这个出身于富贵之家的母亲,守得住富,耐得住贫,一生不改嫁;她那个独在台湾的丈夫,1953年退伍后,亦在与大陆家小不通音讯的情况下,一直不再娶。他只是收养了战友的一双子女,辛勤抚育他们之余,以练习王羲之书法,抄录《诗经》、《资治通鉴》等文本为伴……

一个人,纵使年少、坎坷,有这样的父亲、母亲,怎会甘为人下?怎会不知奋发图强?

 

二、觅渡,觅渡,渡何处?

因为“家庭历史复杂”,程连仲的读书之路几经波折,最终,品学兼优的他在阜阳师范毕业,成为了一所农村小学的老师。在那个时代,他这种出身,这样的安排已经算是恩宠。如果安心下来,娶妻、生子,人生也就如此了。然而,他还那么年轻,不到二十岁,哪里肯甘心?旺盛的精力无处发泄,一晚上看完一本《茶花女》,疯狂地阅读所有他能找到的书籍,蓦然间,当他与《约翰·克里斯朵夫》相遇,他找到了知音!他看见了主人公那个坚强、不屈,孤独的灵魂里有着英雄的血液,他的一生就是一部奋斗的史诗!程连仲跳起来,抓起纸笔,开始了“搞文学”的梦想,然而,“反革命”子弟搞文学的危险性不言而喻,他只能缩手;继而,他又想搞数理化研究,可一个乡村教师从哪里入手?然后又想搞哲学,自然也是碰壁。迷茫到二十岁,程连仲发出了一个声音,他说:“我要做一件别人都没有做过的事!”

这件事,就是搞雕塑。

“文革”的狂飙一来,石狮子、石鼓、瓦当等悉数被毁,全阜阳没有一个人做雕塑,最多只是在画画。所谓艺术小圈子里的人,听到他这个话,都摇着头笑了,以为这个小年轻在口出狂言。没有老师,没有范本,难不成你还无师自通?

程连仲不做声,把嘲讽压在心底,苦心揣摩安徽籍著名雕塑家刘开渠的著作,自己给自己规定:一年就要见成效,为此,每个星期必须要出一件作品!

那真是一段奋发图强的日子!挖土、和泥、雕刻刀、凿子、斧子……成了他生活的全部。起初,自然是最多只能做到形似。然而,谁都知道,这已经是很难。在人类所有的艺术实践中,雕塑,恐怕是最难的一种。你如何才能让泥巴有型、让石头有肉、让钢材流出生命感?更别说是像罗丹的雕塑那样,不仅展示人体的刚健之美,而且蕴藏着深刻与永恒的精神。

然而,对于有慧根、有悟性,又一心想要上进的好强之人来说,一切皆有可能。

整整一年的时光里,程连仲每周从乡村小学出发,舟车劳顿,赶到阜阳去求教一位文化馆里画国画的老师。老师不会雕塑,但是他懂结构。这就够了,某种程度上讲,启蒙老师的作用与其说“教”,不如说“鼓励”更有意义。

练习了多少次?

失败了多少回?

如何在希望与失望间调整心态?如何在挫折与成功里挑战自己?

只有他自己最知道。

一年之后,他拿出了“一匹马”、“一头牛”,震惊了所有人!他的这匹骏马,以凝练简劲的线条,准确生动的造型,再现了徐悲鸿笔下神采飞扬、豪放沉雄的奔马;他的牛,形态朴拙,神情坚毅,浑身充满了力量。他说:“我要永远做一匹在艺术上飞奔的马,做一只勤恳的牛!”随即,《夜读》和《新愚公》在《安徽日报》上发表;阜阳地区的报纸开始频繁采用他的稿件。 21岁的程连仲靠着自学,闯出了自己的路子。

阜阳境内,沙颍河、泉河、东城河、清河等河网纵横交错,人若出行, 往往先要觅渡。

觅渡,觅渡,渡何处?

儿童期所要征服的是物质世界,青年期所要征服的是精神世界。在这个过程中,人必须要和社会奋斗、和过去的历史奋斗,更得和人类固有的种种劣根性奋斗。唯有在这场艰苦的战争中得胜,一个人才能打破青年期的难关而踏上成人的大道。

21岁,奋力划动生命舟楫的程连仲,找准了他前行的航向。

 


三、九万里风鹏正举

太史公笔下,侯赢为大梁夷门监,朱亥在集市上卖肉,卑微至此,为什么会在史上留名?无他,有才能耳。——即便是在浩劫中,有才能者,也往往会多一些翻牌的机会。何况,时代已进入七十年代,埋头创作的程连仲,已经感觉到了“文革”式微……

1972年,他遇到了他生命中的第一个贵人——阜阳地委宣传部长钟音。于时,钟音尚未“解放”,同住在贡院街上的他,已经横生了悉心栽培这个小邻居的心意。待他一“解放”,马上将程连仲送往中国著名古窑安徽界首陶瓷厂,专业从事雕塑创作。士为知己者死。1972至1977年,程连仲在这里设计了《草上飞马》、《唐马》、《狮子抓狐狸》、《斗牛》、《维族少女》等100多个雕塑创新品种。这些作品,或桀骜不驯,或灵巧精致,或别出心裁,无不在发掘民族精神之余,在写实的形体中充满着浪漫主义的遐想和激情,故此受到了广泛的好评,出口到美、日、英、法等14个国家,挣来了可观的外汇。为此,国家工业部特下拨三十余万元,为年久失修的界首县陶瓷厂新建厂房四座,倒烟窑一座。——与其说程连仲一个人盘活了这个老厂,不如说,是钟音,程连仲的知音为他开辟出了这个天地。在这里,这个年轻人政治上、生活上受到了隆重的礼遇;业务上打下了扎实的基本功,熟练掌握了泥塑的技巧,造型能力、动手能力得以飞跃性的提高。1977年冬恢复高考,他考上了浙江美院(现中国美院)雕塑进修班。这个班,当年在全国只招7名雕塑进修生,不招普通学生。在这里的近两年间,他师从王卓予、应真华等先生,专业的规范训练,让他的水平更加精进,自此一路顺风。

1980年,程连仲结识了又一个对他影响至大的人物——著名美术家韩美林。于时,韩先生刚刚“解放”出来,身染重病,精神委顿。然而,一见到程连仲以及他的作品,韩先生眼睛顿时发亮,慷慨相赠一批西洋雕塑书籍与他,连着几天几夜亲自指教,连赞他后生可畏。

1981年,程连仲塑造出了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大型城市雕塑《腾飞》,至今立在阜阳市;1983年,对他有着知遇之恩的韩美林在合肥成立了陶瓷研究所,程连仲受邀到韩美林工作室搞雕塑工作。不久,韩美林推介他参加了中国科技大学校园大型雕塑的投标,程连仲的《孺子牛》经全体学生投票中标入选。这尊充满了力量与生气的大型雕塑,肌肉丰满,动感充沛,艺术表现力强,成为科大十景之一,获得合肥城市雕塑二等奖。2010年,科大博物馆搞了隆重的仪式,将原稿做了永久收藏。

1985年,程连仲赢来了他艺术生命中的另一件大事:受安徽省美术家协会委托,为夺得奥运会第一块金牌的安徽籍运动员许海峰塑像。“青铜!我想用青铜来为这个伟大的运动员塑一尊胸像!”程连仲的这个愿望与许海峰不谋而合。可是,在那个物质还非常匮乏的时代,青铜何处求?最后,是许海峰,这个将细致与耐心、坚韧与奋进高度融为一体的人,将他数年来的练习弹壳收集起来,整整两大麻袋,为程连仲备下了材料。——两个不同行当,然而拥有太多相像之处的敬业者,共同努力,让这个作品成为了许海峰的挚爱,被中国国家博物馆永久收藏。

十年光阴,程连仲的雕塑作品遍地开花。青铜作品《追》参加全军美展,成为安徽省唯一入选作品;大理石作品《村娃》、青铜作品《情深》(与胞兄程连昆合作)参加第六届全国美展,《村娃》获优秀奖并被中国美术馆收藏;1989年,他加入中国美术家协会,成为国家级美术家,同年获得了中国全国城市雕塑委员会颁发的“全国城市雕塑创作设计资格证”,这个最高规格的证书,意味着他可以参加中国任何地区的雕塑创作设计。换言之,程连仲用了十年时间,完成了一个男青年到男人的生命历程,同时也做到了在雕塑这一行当里的天马行空。

对一个艺术家来说,获得更多人对自己作品的认同,可能就是他对成功的定义,也是他为之奋斗的终极目标。但对视克里斯朵夫为知己的程连仲来说,这,并不是全部。他虽然和其他人一样,渴望获得社会,至少是艺术界的承认,但他更大、更强烈的渴望却是对艺术、对真理的追慕。

 

四、莱茵河的呼唤

1990年,程连仲的命运发生了大变化:德国两所大学相继给程连仲抛来了去德国进修学习的机会。

那是国门敞开不久、中国人疯狂想要出国的年代。德国!啊,那莱茵河畔的伟大国度,那产生过音乐家贝多芬、诗人歌德、物理学家爱因斯坦、数学家高斯、哲学家马克思的国度在召唤他——以艺术的名义、以自由进修的名义在召唤,谁能抵挡得住这样的诱惑?

42岁的程连仲义无反顾,迈出了这关键性的一步。

不过,他那时候也没有想到,这一去,就是二十年。

他的德国之旅,是非常顺利的。尽管语言不通、人生地不熟,然而,凭着一手可以随时写实塑像的能力,不到两年时间,为汉诺威市市长、邮电部部长、收藏家路德维希做了头像,均被收藏。后经汉诺威市长推举,市移民局批准,获得了艺术家永久居留权,进出德国和欧盟24国永不需签证;1992年,经德国美协艺术评委会评审,他加入联邦德国造型艺术家协会,成为该国会员。同年,水墨画《黑梦》入选汉诺威美术双年展……

基本没有领略过留学生的困窘、没有异乡人的煎熬,作为一个身怀绝技的艺术家,更多时候,他受到的是这个高傲的日耳曼民族的尊敬。旅德20年,程连仲在德国以及欧洲各地从事艺术活动、举办展览,销售作品近三千件。

同时,他还不间断地为日本大阪成田画廊创作了40幅水墨画,并全部被收藏。1990年至1992年,日本《美术家年鉴》连续三年刊登着他的资料,作为国际收藏依据。

他的作品有着深厚的生活底蕴,有着扎实的表现手法,有着鲜明的个性特点。他把从中国民间艺术中吸收的养料提炼为具有现代感的语言,把欧洲古典写实雕塑的技巧和中国传统雕塑写意的手法有机融合,从自己真实的生活感受出发,在展示作品的同时,也在阐述着自己。作为雕塑家,程连仲对材料有着特殊的敏感,陶土、木料、青铜等等,他根据不同材料的特质进行着创作,巧妙地把他在绘画领域的造诣用于雕塑创作,他很注意用雕塑体积表面的光影和色彩效果,来加强雕塑语言的表现力。他在处理民俗题材时,往往采用民间雕塑手法,在一定的建筑空间里安排处于活动状态的人物,形成如情节性绘画的“雕塑画面”,因此深受德国大众的欢迎。

丰厚的收入,带来无比自由的创作环境。程连仲在异国的天空下,享受着自己的黄金岁月。然而,金钱没有让他懈怠,自由没有让他脱羁。20年间,他没有一刻放松对艺术的追求。他用一双东方人的双眼凝视着西方世界,再用一个多少已经西化的大脑来思索东方文化,日以继夜,他把他的生命灌注在了沉默的造物里,于是它们有了呼吸。他听它们说话,与它们一起微笑,冥想,或是哀哭。在寂静的夜里,他用艺术家的爱与力量将他的血、他的精神、他的思想刻进了无比坚硬而又脆弱的石头、铸铜,于是它们最终有了灵魂。

 

五、海南,又一片可以翱翔的天空

和他的父母亲一样,程连仲与妻子这一生也过着聚少离多的生活。旅德期间,他早已为妻子办好了永久居留权。然而,妻子无法忍受那种丢开自己的事业、去异国从零开始学起的日子,她喜欢中国,她在中国过得舒心,做丈夫的怎能不了解她?而程连仲后来之所以久久难归,唯一的原因是他要让他们的女儿留学德国。“我从小没有父亲教导,我不能让我的女儿重蹈覆辙。”就是这个朴素的想法,整整11年,他陪伴着这个孩子,让她走遍了欧洲,让她读完了德国艺术硕士。

2009年,女儿毕业。已是61岁的程连仲,来到了海南。

为什么要来到海南?

他说:“20年北欧的寒冷,让我期盼阳光、期盼温暖。我也上年岁了,想歇一歇。”

歇一歇?天下真正的艺术家,都是穿上红菱鞋的舞者,根本停不下来。程连仲原说是要在海南“歇息”的,没过半年,已经一头扎在了海口龙塘镇民窑烧制了西藏雕塑题材16件。龙塘镇民窑的条件之艰苦,对这个年过六旬、早已过着优渥生活的艺术家来说,“好比走进了时光隧道,我又回到了界首陶瓷厂”。然而,当他看到从海南的这口民间柴窑里烧出的《朝圣者》出现了窑变的奇特效果,高兴得无以复加:“这是将民间陶艺和现代雕塑结合、将地方民窑和欧洲技艺结合烧制新品的首次试验,大获成功!看来我还能在海南做点事!”——正如约翰·克里斯朵夫的那句名言:“我曾经奋斗,曾经流泪,曾经创造,让我在你的怀抱中歇一歇,有一天,我将为新的战斗而生。”

不久,程连仲接手了为海南骑楼老街塑像的工作。

2013年1月29日,骑楼老街开街,程连仲的《老爸茶》问世。场景就是海南人最惯常所见的老爸茶茶摊上,一老一少两个男子据桌而坐,桌上摆放着一壶茶和两盘点心。那老者左手持着粗大的竹筒烟管,右手高高翘起,做指点状。谈兴正浓的他,神采飞扬,简直让人能感受到“唾沫星子横飞”。因为兴奋,他整个身体前倾,两只踏着拖鞋的脚似乎都在为他助兴。而坐在他对面的年轻听众,穿着小褂、短裤,右手支颐,指缝间夹着一根香烟,左手拢着翘在板凳上的左腿,姿态放松又随意。他在洗耳恭听,眼神却已飘远,神情甚至进入到了“浮想翩翩”的地步……细腻的、写实主义的表情、动作,四只不同形状的鞋子以及水烟筒和香烟卷带来的寓意,让这个作品充满了海南本土风味,充满了打动人心的力量。你不得不说它集浪漫主义与写实主义为一体,既有热情、奔放、浪漫、飘逸的一面,又有冷峻、深沉、朴实、厚重的一面。和世间所有优秀的雕塑作品一样,《老爸茶》在具有生命感的同时,拥有了历史感。而这样的作品,于程连仲来说,不过是他对海南文化的初试……

生命不息,创作不止。

雕刻着时光,雕刻着生命。

程连仲周身晃动着缪斯的光芒,从莱茵河畔飞过来,又将在海南继续着他的奋斗。正如人不可预知海南的发展,你亦不可预知程连仲这个艺术家在海南的未来!

 

文/ 张毅静(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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