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段时间以来,雕塑家吴为山先生“用雕塑塑造了中国文化的形象”引起了众人关注,他创作了200多尊中国历史文化名人的雕像,从老子、孔子到鲁迅、齐白石、黄宾虹、弘一法师、杨振宁等,横跨2500多年,传达出中华文化博大精深的风骨气象。笔者曾由此联想:海南其实也是一个盛产历史文化名人的岛屿,比如冼夫人、苏东坡、黄道婆、海瑞、宋氏姐妹、娘子军,都是具有划时代影响的国家级名人,为何除了五公祠内的五公塑像外,缺少成功的尤其成系列的雕塑作品?不久前,我在此前旅德、如今旅琼的雕塑家程连仲处,看到了他创作的苏东坡、白玉蟾、海瑞等的塑像,觉察出“用雕塑塑造海南文化的形象”的可能。
看得出来,尽管到海南仅仅几年,但程连仲对海南历史文化名人可没少下功夫,虽然兴趣点还比较集中在苏东坡、白玉蟾、海瑞这三个人身上,但每个人起码有两尊造像体现出创作者已力图呈现这些历史人物的多面性格,比如苏东坡,既有背着手沉思中的东坡,腹部微凸,似有“一肚子不合时宜”;也有挥别海南时恋恋不舍的东坡,“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而几尊塑像又有共性,各种东坡都是那么才华横溢,既有旷达豪迈的道家风范,又不乏忧国忧民的儒者情怀。而作为道教南宗五祖的白玉蟾则是海南本土产生的一位精通诗书画多门技艺的宗教奇才,其人在历史中的形象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有说三十多岁便仙逝者,也有说“神秘失踪”后其实隐居定安文笔峰数十年者。程连仲截取白玉蟾“游方”、“渡海”两个瞬间,刻划了一个既有冲天豪气、又有拂拂仙气的宗师形象。为民请命的海瑞世人皆知,但程连仲还创作了一尊《孤独的海瑞》,反映出海瑞内心对官场腐败黑暗的无奈……
有这样的见识当然不仅仅靠扎实的案头功夫,其实已届六旬的程连仲本身就是一个很有阅历、善于思考的人。他出生在1948年国共淮海战役期间。其父是黄埔军校毕业的国民党高级军官,后离开大陆去了台湾。程连仲在青少年时期成长的艰辛可想而知。记得他跟我讲起年轻时读罗曼·罗兰《约翰·克利斯朵夫》的激动以及从捏泥巴开始、渐渐走上了雕塑之路给他带来的巨大的“解放”感、归宿感。此后,他既在安徽界首陶瓷厂接触过民间工艺陶瓷造像,又在浙江美术学院得到了专业雕塑训练,创作了中国科技大学《孺子牛》雕塑以及为中国第一位奥运冠军许海峰造像、参加全国美展的《村娃》获奖等等。这些标志着他已是国内崭露头角的雕塑家,但是正在此时一个机会让他去了德国并获得永久居留权。在那里他一边创作雕塑、国画,打入了异国的艺术市场,一边“零距离”地尽情体会着西方社会人生,尤其观赏欧洲艺术杰作、饱览各路美术思潮,开阔了眼界,丰富了见识。他不像有些艺术家在花花世界中迷失自己,或像某些人去搞那些“丑化国人”的政治波普艺术。对中西艺术都有深刻认知的他益发坚信“中国艺术骨子里非常高明”。在德国20多年的最后几年里,他的“乡愁”越来越浓,他更多在欧洲收藏市场中,关注中国古陶瓷、绘画,古典文化的修养也日渐丰盈。
作为一个厚积薄发的艺术家,程连仲尽管自称“错过了中国雕塑高速发展的十年”,其实他心里有数,国内不少雕塑家也只是忙着接各式各样的工程,甚至不惜粗制滥造;而他在国外对雕塑艺术自由独立的思考反而有了用武之地。恰好,本来是出于养生的需要选择了海南,倒因缘天成,海南成了他实现雕塑理想的一块肥沃的试验田。
“比如去了国外,首先摆脱的就是我们国家比较简单划一的‘写实雕塑’的传统,虽仍不废再现,但显然更重视表现了。”程连仲如是概括他在国外对雕塑艺术认识的提升。慢慢地,他开始走“中西结合”的路子,他在德国期间创作的“非洲系列”小型雕塑,就已开始借鉴贾克迈蒂的某些特质,又有比如国画中陈老莲线条的独特魅力。
“回国后,也看到了吴为山的‘写意雕塑论’,我是很赞同他的这一提法,他从中国古代雕塑比如霍去病墓前雕刻等寻到‘写意风’,他将中国书法、绘画中的写意手法及精神融进雕塑创作中,都是了不起的尝试。尽管我同他的‘写意’方式又不太一样。”程连仲可以有这样的自信!在他近期创作的海南当代文化名人系列《旗——刘贵宾》和《风——王隽珠》中可以看到,在造型准确的前提下,他将泥块当成国画家的笔墨,捏塑中留存下泥块自然“游走”的痕迹,如同国画中的皴擦点杂,倾泻着创作者的激情与智慧,传达出作者对人物性格气质乃至内在灵魂的精准传神的把握……再比如白玉蟾《玉蟾渡海》雕像中,程连仲干脆将山水画中的“斧劈皴 ”运用其中,凸显白玉蟾的豪迈气概。 确实,“写意雕塑”之于程连仲,与之于吴为山一样,已不简单是技的借鉴,而是道的追求。程连仲认为中西艺术从根源上看确实存在差异,大而言之,西方人重“体”,以“体”写神;而中国人重“形”,以“形”传神。西方艺术的“体”,是建立在科学解剖学基础上的“体积”,而中国美术中的“形”则是通过线和面构成的“形”。中国的雕塑,不追求解剖学比例上的准确,但重视“形”的感觉、精神层面上的真实性,比如佛教雕塑中的力士,浑身饱满的肌肉不尽符合解剖学,但给人的感觉是真实的、强烈的。戏剧中的“表意”、国画中的“咫尺千里” “散点透视”亦然。
“不过西方艺术也是会变化的,像表现主义艺术,其实是向东方学了不少东西,比如贾克迈蒂、布朗库西等等。”程连仲的海瑞塑像,就颇具表现主义色彩,但同时又有着比如陈洪绶“屈子行吟图”的影响、中国戏剧“表意”的特征,它不在意人物形貌乃至神情精细的刻画,甚至人物造型也不合比例,某些部位(比如手)像书法中的“枯笔”一样有所“残缺”,留给观者强烈的震撼和充分的想象空间。
在德国就尝试着将中国画线面结合的特质溶进陶雕中的程连仲,在回国之后的青海藏区之行,启发了他的“藏区人物系列”,尤其是夸张变形的喇嘛造像,凸显宗教人物的虔诚、神秘的气质。来到海南,程连仲有意以类似的方式创作黎族人物系列,这种带有浓厚装饰意味的小型雕塑作品,既有着他早年陶瓷厂民间工艺的脉胳,又有着西方社会“架上雕塑”流行的考量,还有着诸如任伯年、傅抱石绘画人物造型的借鉴,为海南旅游工艺品的开发,也打开了一条思路。
程连仲的艺术探索还有许多,比如他尝试着用海南独有的火山石去雕塑人物,他反复念叨“火山石的性格就是海瑞的性格,不怕日晒,不惧雨淋,大气硬气,其实东坡也如此”。(其实,他早在20多年前,就曾用许海峰射击训练的弹壳为奥运冠军造像,“就地取材”、追求“天人合一”,是他作为雕塑家的灵心慧性)再有,他还钟情于动物雕塑,早期他的《孺子牛》就被韩美林称道“肌肉太发达了”,如今他创作的《天马》,既雄壮厚重,又有飞动奔腾之势,既有古代马雕杰作 “马踏匈奴”、昭陵六骏等的传承,同时又有民间艺术夸张稚拙的特色,还富有当代的装饰性。虽来到海南不久,但国家级历史文化名街——海口骑楼老街上,八组雕塑就有程连仲三组作品,这预示着程连仲的作品将更多地扎根于海南的大地之上。
所以,用三言两语去概述程连仲这样复杂丰厚的艺术家,是很难的。他是在塑造海南的历史文化名人形象,同时又不是简单地去罗列,而是力争每个人物塑造,既传达出一种宝贵的精神气质,同时作品又具有高度的实验精神与学术价值。在中西两个人生、艺术世界均游刃有余的他,用雕塑这种形式讲述着自己对历史、文化、人物、风情等等的理解。个人觉得,他手指弹奏出的“弦律”,很值得人们去仔细聆听。
何况,某种程度上说,程连仲的演出,还仅仅是“刚刚开始”,好戏还在后头呢!
文/ 马良(美术评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