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锋:东旺英年早逝,对于中国的油画界而言是一个重大的损失,大家感到非常可惜。我从一个批评家的角度来看东旺的油画,他的作品是非常可贵的。我们可以回顾一下油画的历史,欧洲油画以前画的都是重要人物,像王公贵族、贵族或者宗教人物。而像东旺这样把画笔转向普通老百姓,这样的表现方式从19世纪末就已经开始了,比如说库尔贝的现实主义。今天也有不少画农民题材的艺术家,也有不少这样的作品 东旺的作品跟他们有什么不同呢?我发现东旺跟他们最大的区别是他的作品更感人。
记者:您和东旺老师初识的时候,您对他有什么样的印象?
彭锋:我大概是在2000年左右开始关注东旺的,但那个时候并没有仔细地沟通交流,更多的是在展览中看到他的一些作品,直到最近几年才跟东旺有了一些密切地交往。最早跟我提起东旺是戴士和老师。戴士和老师告诉我有一个人白菜画得特别好,你一定要去研究研究。我问是谁呢?他说是忻东旺。那个时候东旺还在天津没有来北京,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知道东旺的。我在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见到了这些作品,我看后非常感动,他把平常又普通的白菜画的那么好,给人的感觉特别奇特,那种味道很难言语。不光是画的漂亮,我觉得他把人生的酸甜苦辣都画进了那棵白菜里。东旺在油画院举行“相由心生作品展”的时候,开幕式的时候我没能出席,后来专门跟东旺一起看了他的展览,并且商议在清华美院为他组织研讨会。
就像我刚才讲的那样,东旺的作品比较感人。因为以前欧洲画家所画的一般都是重要历史人物,而当油画家表现普通百姓的时候,画家的姿态一般都要比普通老百姓高,甚至把百姓当一个对象来看。很多画家在画画的时候并不理解面前的模特,因为他会把模特当做一个形象来处理,模特仅仅为他提供一个形状。但东旺的作品不是这样,他将笔下的人物当做一个对话的伙伴,平等的看待这个人。他在创作之前会首先理解面前的这个人,花很长时间跟面前的模特沟通聊天,然后才会动手画画。也就是说东旺通过他的作品,揭示了当代普通人最真实的生活状况和他们的心理状态。东旺并不会判断这个人是好还是不好,他只是客观务实把他看见和感受到的东西呈现出来,所以他的作品才会感人。我觉得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他的作品揭示了一群真实的人和他们比较真实的心理活动。
在跟东旺的接触中我发现他是个非常有想法的画家。他不仅技法高超,对绘画的理解也非常独到,更重要的是他是有自己的艺术追求,比如说从绘画创作来讲,他在确立了一种样式以后还要寻求突破,不断寻找新的样式。对于中国画家来说,很多人不愿意进行这种突破,因为这意味着艺术和商业上的风险,当一种艺术样式被市场接受以后,再转换另一种样式并不一定能被市场所接受。东旺他并不在乎这些,他始终觉得自己在艺术的道路上还可以走得更远。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不仅是一个技术高超的油画家,更是一个有追求、有想法的艺术家,他能够清晰地表达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我最关注的还是他作品中对底层百姓的同情,这种同情或者可以说是理解,而这种设身处地的理解是在大部分艺术家作品中很少见到的。
记者:您对他的哪些作品印象最为深刻,或者哪些作品当中的局部比较打动您?
彭锋:我觉得忻东旺最让我感动的是他对油画的探索精神。他擅长表现比较平面化的人物形象,有意识的去削弱它的纵深感。这条创作道路很多人都曾有过探索,可以说从油画最初进入中国的时候,一些第一代油画家、第二代油画家就已经开始了这样的探索。但是这条路要走下去确实非常辛苦,油画作为在欧洲发展起来的艺术样式有自己的固定性,如果放弃了这些固定性程式,由我们去另外添加一些成份,或者以另外一种艺术样式切入创作的时候,会显得有一些“水土不服”,而国内能够较好的实现这种结合的画家非常少。东旺他自己也知道存在这样的困难,但是他说:“我画了一辈子油画,支持我继续画下去的目的就是让人看。”东旺觉得西方油画的创作技法他已经掌握了,但如果想对油画史有所贡献的话,不仅要把西方油画技法学好了,更要对油画的艺术语言、艺术样式做出自己新的贡献。正是出于这样一个想法才促使他画了最新的那几张作品,包括他工作室墙上的丙烯作品,有很多元素都是从中国传统壁画里得来的。他没有完全牺牲油画的特点,同时又能够兼顾到中国的壁画元素,可以看出他是经过了长时间的探索才画出这几张作品,尽管画的不多但非常宝贵,我觉得能够做到这一点就非常不容易了。
当然更让我感动的他画的一批农民工。我自己也是农村出来的,虽然离开农村生活时间也很长了,但是农村人的生活、他们的各种场景依然经常在我脑海里出现。最初有人说忻东旺画画有点丑,好像把人画的没有本身那么好看,也有人说忻东旺画画有点漫画化。但是我不这么认为,我曾经做了仔细的观察,其实我们周围生活的普通人他们本身就没有那么美,他们本身就跟忻东旺画的画差不多,忻东旺他并没有歪曲事实,并没有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就过度的变形和夸张,他还是比较真实的,只不过他把形象的真实转化成为感觉的真实。有时候一个人的某一个片刻给艺术家的印象可能比较强烈,艺术家就抓住了这个片刻,虽然这个片刻在普通人的视野里可能是稍纵即逝的。所以,我们觉得奇怪的,对忻东旺来说一点不奇怪,那是真实的。
从这个意义上讲,忻东旺有那么大的精力和热情去设身处地理解这样一些普通人,这是一个艺术家所具备的一种人文关怀。在今天的艺术圈里,有这种人文关怀的艺术家越来越少,他们或者把笔下人物作为一个调侃的对象,要么就是歌功颂德。用朴实的、真实的眼光和态度来观察周围的普通人,是忻东旺最难能可贵的地方。
记者:他把中国画中的写意追求和民间造像的艺术手法融汇到油画创作之中,您是怎么理解他这种尝试的?
彭锋:对西方人来说不太容易理解什么叫“写意”,他们更多的是从心理角度来入手,说作品揭示了心理的真实,但心理的真实和行动的真实不太一样。借助中国传统美学的术语来理解忻东旺的画会更容易一些,比如说他的作品写意、传神。目前很多人对中国传统美学比较陌生,会认为写意传神表现在油画里就是夸张和变形,我觉得夸张和变形只是写意、传神的最外在的表层。我们可以看到很多艺术家并没有理解这种对象,而是按照一种程式去制造夸张和变形效果。那种艺术作品表面看起来比 较特别,但是它很难感人,因为它是不真实的,它是对样式的反复重复。忻东旺不是这样。
有人说忻东旺画画画得快,但是他说:“我画画很快,是建立在我对对象了解基础上的。也就是说要先把握住了对象的‘神’,把握住了对象的‘意’,才能够画得很快。”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忻东旺的画画方式跟欧洲油画家的方式不一样,欧洲人画画不管对象是谁,只要坐下来画家就能画,但是他是画的只是形状。忻东旺不是这样,他会与模特进行沟通,先认识模特,了解他的家庭和生活状态,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我要聊透了才能够下笔。”这种绘画方式是中国人的方式,是中国古代的绘画方式,也不同于现代创作方式。所以对忻东旺而言,他的创作程序不是按照现代美术教育所强调的先进行写生,他在画画之前要先观察和了解,这是对古代创作方式的继承。借用郑板桥的话来说,创作要经过几个飞跃,从眼中之竹、胸中之竹、再到手中之竹,而不是直接从眼中之竹到手中之竹这样的过渡。
所以我们想要仔细研究忻东旺的绘画作品,我觉得更关键的不是技法,而是他对艺术的理解、他的艺术观。如果没有把握忻东旺是怎样理解绘画的,直接从颜色和造型进行研究,那只是表面的理解。但是,即使掌握了忻东旺一些绘画的思想和窍门,可能依然画不出他那样的感觉,因为他对绘画的理解跟我们学院教的素描、写生完全不同,他有自己的一套方法。这个方法是他自己在长期的实践过程中形成的,也许会受到一些老师或者同行的启发,今天我们已经没有机会再次跟忻东旺进行交流,问问他究竟是怎样形成这样一种绘画方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