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宁
我和方宇先生相识于1986年,那时我获得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研究奖学金,刚搬到纽约不久。适逢江西南昌青云谱八大山人纪念馆于10月23至28日举办《纪念八 大山人诞辰三百六十周年学术活动》,我受邀参加,虽未去成,却也写了一篇〈八大山人之山水画初探〉寄交大会。随后,我又将拙文寄呈方宇先生请教。承其缪赏,遂开 始书信往来,时相讨论八大艺事。他在信封、信纸上所印的“墨舞”二字,和每年贺年 自书的吉祥语(附图一),就成了我初识他“新体书法”的开始。
1993年夏,我二度搬到纽约,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协办来自台北故宫博物院的《中华瑰宝》特展。方宇先生来信谓:“将于九月初迁往纽约市内居住,见面机会 较多……附寄最近书法图录《墨舞》第二集一册请正”。随着图录,寄来《世界日报》六月五日有关其书法及收藏展揭幕的盛况报导,和一篇他以英文写的有关中国 书法之欣赏的短文。 1因此,我对方宇先生的“新体书法”和他的创作观,有更进一 步的了解。
王方宇先生早年的书风,据翁万戈先生言:“他擅长章草,发展以书入画的单体大 字,美国人以抽象美术视之。 ”2方宇先生写的章草我不曾得见,比较熟悉的当然是 他平常的书信体,最接近于他的自书诗或在古书画上的题跋。前面我提到的《世界日报》报导,以其一首《八十自寿》作开场白,诗曰:昔日七十古来稀,今日百岁不足奇。甘蔗倒食佳境近,丈夫八十正当时。
他在稍早一月二日给我的信中,也寄了一首给我,信末谓:“附呈方宇八十自寿诗一首 博笑”,诗是写在餐巾纸上的(附图二),诗云:
不堪回顾且前瞻,虚度八十只等闲。岂夸伏枥千里志,卒未过河亦向前。
书风已不见章草的痕迹,行笔提按老练,点划顿挫多姿,已是风格独具。这类比较传 统的书风,有别于他刻意创作的“新体书法”,以他在甲戌( 1994)年在邓世勲先生 所藏的八大山人《海棠图》轴左右裱边上所题跋语(附图三)最佳。
据邓先生云,方宇先生在拟好要写的内容后,先是站着提笔凝视,继而弯身悬腕疾 书,不久即一气呵成,豁然跃于狭窄的裱边上,其传统书法功力由是可见!方宇先生 是研究和收藏八大山人书画的专家,此跋多论八大在还俗、娶妻、婚变后的创作情境,已是可观。且不论其内容,但观其近两百字的小行草,娓娓书来,忽行忽草,变化自然,似取五代杨凝式《神仙起居法》的生拙之趣,而去其连绵跌宕之势,祥静婉约,了无火气。左边的跋语和八大的自题并列,时隔三百余年而相呼应,他们是超越时空的知音!
方宇先生的公子少方,本不相识。自方宇先生仙逝后,始渐交往,至今忽忽一十五年 矣!少方侍亲至孝,多年来怀念双亲,每每溢于言表。今将在北大赛克勒考古与艺术 博物馆为方宇先生举办书法展,嘱撰短文共襄盛举。我和方宇先生的情谊得以延续 于少方,岂能无以应之?
综观少方所选近五十件方宇先生的书法作品,虽曰均为方宇先生所刻意创作的“新 体书法”,然其自传统中来亦显而可见。方宇先生于各类书体涉猎甚广,举凡篆、隶、 草、行书,以及特殊书体如“飞白”、“游丝草”也都曾试笔一书。 3然其“法 自然”、“顺天道”的实践理念,使他在篆书上偏好更近于象形的大篆,如展出 的《龙》(图录36)和《虎》(图录47)。隶书似得力于运笔柔和的《曹全碑》,如展出的《气》(图录 25)。 4草书无疑喜怀素,如展出的《醉舞》(图录23)。行书法二王,如展出的另外一幅《墨舞》(图录24)。
此外,方宇先生的书法亦深受其所喜爱的传统艺术如篆刻等的影响。他生前为欣赏 能娱目娉懐而购得原钤《文三桥印谱》、胡正言《印存初集》等善本印谱。因此,在 展出的作品中,有些构图、章法与篆刻有关,如《墨舞》(图录30)类古鈢、《龟》(图 录21)则似汉印中的满白文。 《白石》(图录43)那完全就是篆刻的布局。其它展出的 作品中,如《十有三月》(图录19)、《涉事》(图录29)仿八大山人;《州》(图录12)、《佛》(图录16)、《心画》(图录42)则学金农漆书,也都是方宇先生 的书法来自传统显而易见的图例。
我想其他论者多会就方宇先生的“新体书法”着墨,那我就溯源他书法中的传统因素,俾使覧者于方宇先生的书艺有更全面的了解,故为略述于上,识者正之是幸。
1. Wang Fang Yu, “Appreciation of Chinese Calligraphy,” The Journal of the Rutgers University Libraries, Vol. 52, No. 2 (1990), pp. 21 – 26.
2.翁万戈编《美国顾洛阜藏中国历代书画名迹精选》,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09年。序文部分,页 8。
3. “飞白”见H. Christopher Luce, A Literati Life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 Wang Fangyu—Artist, Scholar, Connoisseur (New York: China Institute in America, 1999), cat. no. 14. “游丝草”见Wang Fangyu, Dancing Ink II: Pictorial Calligraphy and Calligraphic Painting (Hong Kong: Techpearl Printing Ltd., 1993), cat. no. 31.
4.另一佳例见Luce, A Literati Life, cat. no. 29.
Fig. 1 Wang Fangyu, Lunar New Year Greeting, written on a napkin for Joseph Chang.
圖 (1) 王方宇 《新年祝詞》 為張子寧作 書於餐巾上
Fig. 2 Wang Fangyu, Poem on My Eightieth Birthday, written on a napkin for Joseph Chang.
圖 (2)王方宇 《八十自壽詩》 為張子寧作 書於餐巾上
Fig. 3 Wang Fangyu, Colophon in Running-Cursive Script, written in 1994 on mounting of Bada Shanren (1626– 1705), Flowering Crabapple, hanging scroll, ink on paper, private collection.
圖 (3)王方宇 《行草書題簽》 書於八大山人 ( 1626–1705) 1694 年所作《海棠圖》軸左右裱邊上 立軸 墨筆 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