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苑》编辑部访谈录
中国当代艺术的快速发展,对以学院为主体的写实素描教学带来了观念和教学方式上的冲击,面对这种状况,您是如何看待的?
李:冲击总的来说是好事,促使我们去思考,去判断,冲击带来多样化的思维方式,也带来多样化的教学结果,同时,也促使我们在多样化的教学结果下所形成的表面化和浅层次的教学结果进行反思,使我们找到适合当下的有深度的正确的教学途径。所以,面对这种状况我觉得应该理性看待。之所以说它正常,是把这种现实状况放在中国的社会历史背景中去考虑,你就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了,是历史的必然。拿过去的思维方法和教育模式来面对今天的问题,肯定不适应,在如此丰富多变的多元化的艺术环境中,艺术教育的多样化自然摆在了我们面前,仅仅靠单一化的教育体制和教育方法是行不通了,素描教学也不例外。多样化的素描教学是必然的选择,我们的社会环境和艺术环境变了,我们的教学对象大都是八十年代后成长起来的青年,他们的审美观也在发生着变化,单一的素描教学模式肯定不适合今天的变化,这是从大的艺术环境看。但是,具体到素描教学来说,又有着不同的层面,站在不同的层面看问题会有不同的结论,比如,年级层次的不同所面对的问题也不一样,素描的高级阶段和初级阶段要解决的问题也不一样,同样年级不同的学生的认识水平也不一样,否则一锅烩就会导致意识上的混乱;其二,工作室制的成立,改变了大一统的独木桥式的素描教学,使各自的方向更为明确,避免了不必要的干扰,各取所需,画我所用,写实的素描造型训练就变得不是唯一了。
素描教学中存在着各种可能性,对写实素描方法不太敏感的学生来说,也许他还有别的方式更适合他,这样看问题,素描教学就变得非常有意思了,艺术教育本来就是因材施教吗,打个比方,就像打家具,紫檀木就是经典家具的料,松木亦可做现代的各类家具,但不太适合做古典家具,虽然说朽木不可雕,但没准儿经过现代高科技处理后可作观赏物呢。我们做老师的就是那选料的人,素描问题也就不单单只是把它作为基础训练来看了,而是当作训练学生的艺术感知力和素描语言本身的价值来思考,素描也就有它独立意义了。只是,多少年来我们把素描只当作基础训练,而且是写实性的唯一的方式,其结果就是面貌的单一和雷同,相对来说千人一面,反过来说,我认为写实素描的教学有它的经典性和再发展的空间,只要有具象绘画存在,甚至有绘画存在,写实性的素描教学就不会消失,只不过我们在当下这个纷繁复杂的艺术环境中如何去发展和延伸写实素描的观念和思考方式,就变得非常有意义了。我认为这个空间非常大。
在当代艺术风格多变的格局中,您的素描作品一直坚守真诚、平实、质朴的艺术风格,对此能否谈谈您的理解?
李:每个人的方式不同,我画我需要的,对我个人来说重要的不是形式的多变和翻新,而是在我的选择领域中所研究的深度,深度决定艺术的价值。我更多考虑的是易于理解的描述性的艺术语言,没有放弃可见的视觉形象,追求画面的和谐与规律性,没有背离人们传统意义上对于艺术的技艺、主题、材料的迷恋和对美感的抛弃,我长时期研究了欧洲中世纪以来直到西方当代素描中我认为值得借鉴的画家,如丢勒、荷尔拜因、伦勃朗、鲁本斯、德加、梵高、珂勒惠支,甚至当代的佛洛伊德、巴塞利兹和杜玛斯,我认为他们没有和传统割裂,而是有效地继承了传统中的养分,表达了现在的生活以及自己的感悟,包括我们中国传统中的经典大师们的作品,他们笔墨中平实、精湛的手艺和恬淡的人生态度,构成素描语言的丰富性表达所形成的绘画本质的美感感染着我,重要的是用朴素的方式表达了他们所处的那个时期的情感,还有人的信仰、价值观、艺术观。
素描作为一种独特的艺术表现形式和手段,承载着造型基础的功能,您能否谈一下素描的造型功能同艺术创作之间的关系,您在艺术实践中是如何将两者有机的结合。
李。素描长久以来被作为造型的基础功能,直到现在中国的美术院校在基础课教学中素描还在担当着重要的角色,西方中世纪以来的造型经验为我们提供了很好的学习和参照,不可否认的是我们在学习的过程中由于历史的原因,也有过偏颇或者是断章取义,甚至把素描局限化了,仅仅把写实素描的方式当作造型训练的唯一方式,或是与自身的创作不发生关系,其结果是素描是一套,创作是另一套,割裂了彼此之间造型上的联带关系,看不到合理的生成关联,并且忽略了它自身的语言探索和多样性,造成了造型样式的单一化和素描语言的贫乏,其实,一切造型的手段都和创作是一脉相承的,不应该是两张皮,比如写实类的作品绝对离不开坚实严谨的写实素描训练,而写实素描的训练又是多样性的,甚至可以是很写意的,有笔有墨,有情有意的,并不是简单的描摹和再现客观。说直接一点,就是一开始接触素描就把它当作一次创造性的训练,就要学习如何把个人对客观事物的感觉带入画面中,寻找带入的贴切手段和方式,让所谓的造型基础融入到你的发现和创造中去,素描的训练就变得有意思有价值了。我的素描和创作分不开,他们几乎是一体,不分彼此,只是所谓的创作考虑的因素更多了一些,比如主题、精神、构成关系之类,经营的多了。素描更单纯化一些,正因为单纯所以它更本质。故此我再读画过程中更在意大师们信笔勾勒的一些素描或纸上作品,通过这些不经意间勾勒的作品你看到的是真实可贵的有生命活力的一面。
您的作品都是直接面对客观对象写生,在瞬间的写生过程中将自己的情感和艺术追求体现出来,您是如何把握和平衡两者之间的关系?
李:我的方式是直面对象进行写生,那样常常会给我带来惊喜和意外,这种方式让我时刻处于一种紧张的揣摩和感觉当中,因此也更敏感,我喜欢面对各色各样的不同职业不同性格的人物面目,去揣摩和体会这些人物背后的心理,尤其是在这个急速变化的世界中探究小人物的内心世界,表现我体会到的真实的富有人性的一面,他们或卑微,或无奈,或愤怒,或怀疑,或惊异,或痛苦,在这些形形色色的小人物身上散发着巨大的人性魅力,这才是我不断去写生的真正动力,我喜欢这些面目不一却又有着在共同的社会背景下处境相同的人物,那些面孔使我着迷。我的素描语言方式来源于对大师素描的学习和模仿,但简单的模仿只能导致粗暴和文不对题,所以我在尝试着寻找适合表达我感兴趣的对象的一种素描语言方式,尽管这种方式目前或多或少有别人的影子,这只是一个过程,写实性的语言方式在前人那里有过几百年的积累,要想有所创造并非一日之功,但独立性的个人语言是必然的结果,我似乎摸到了自己的心跳,这一天为期不远。
能否谈谈您对于艺术大师的素描作品是如何借鉴和吸收,并将其经典性转化在自己的艺术作品中,确立自己的个性风格?
李:不同时期的西方艺术大师的素描作品都对我产生过不同程度的影响,早年我喜欢并模仿过米开朗基罗、荷尔拜因、鲁本斯、门采尔、康波夫,这些大师是学院素描教学的典范,我尤其喜欢他们严谨写实的造型能力,那种对人物构造的准确把握和概括的处理能力,坚实严谨的写实功夫是我追求的方向,那时我的素描更趋向于对造型本身的研究性和追求画面的典雅,理性的思维是这些作品完成的前提,但毕竟体会多于体验,现在回过头来看,不免流于描摹制作的痕迹,没体会到大师们手笔的酣畅淋漓的那种写的快感。在读研究生后期的素描实践中我才有所改变,懂得了表现的力量,懂得了笔意的重要,懂得了笔意张显中造形是如何含在里边,其实,表现性的手法和严谨造形的结合是这些大师共同的特点,也是素描的一个高境界。对造形的体会和手上的功夫已深深地印在了他们的感觉细胞里了,我在欧洲博物馆考察时有幸看到了荷尔拜因、丢勒和德拉克洛瓦、伦勃朗、德加、柯罗、梵高和珂勒惠支的素描原作,这些作品尺幅不大,见不到起稿的痕迹,直接切入主题,这个主题就是个人感受的准确表达,其中所承载的容量是极其丰富和大度的,丝毫不亚于他们的油画。他们每个人面貌不同,风格各异,都是他们骨子里的个人性情的真实显现。我觉得,素描离不开良好的技术支持,但更重要的是作品中传达出的人的气息,有人的味道,有时代的信息,再有就是素描独有的语言魅力,这种语言的丰富性和独特性在现代主义之后的大师那里得到了张扬,因此一个个生动活泼、风格迥异、造形独特的画家对素描艺术的丰富性的扩展有着独特的贡献,语不惊人誓不休,而这种每个人的独特性又没有抛弃素描的本质,那就是素描的语言本身的魅力,我就是从这些不同时期的画家中品味和感受其魅力,沉醉其中。我属于在写实这个范畴中寻找突破口的,这个突破口就是画当下的人,身边的人,是近距离观察的人。接近于内心的真实,而不是照片式的真实,追求绘画的快感和灵动,让语言和技巧附着在我所表现的对象身上,我认为这就是绘画的魅力。
您能否谈谈在您的艺术创作过程中如何作到激情的表现与理性的掌控,这种平衡和控制画面的能力是如何锻炼出来的?
李:我的素描中大都是表现人物的,尤其是生活在社会边缘的小人物,他们的脸上映照着这个时代变革中带来的兴奋与激动,不安与惶恐,一个个活生生的面孔让我着迷,每当看到一个让我有感觉的形象时,总是抑制不住内心想表达的冲动,冲动能撩拨到我的神经末梢,带来细微的敏感,这感觉又能激发出绘画中意想不到的效果,甚至带来语言和技巧上新的可能性,而这种冲动必须是在有控制力的基础之上语言和技巧才能得到更好的实现,因此,每当有人问我有什么秘密方法时,我的回答就是多画、多看、多想,有时需要把画画当成手艺活儿,没一定程度量上的积累就体会不到手的快感和控制力,平衡和控制画面的能力是在大量实验的前提下才能产生,没有一个大师不是用作品堆积出来的,靠一时的小聪明和少量的积累成就一个大师,那是谎言。而多画不看没有高的起点,充其量只能算个能品。看就要选择看好的东西,看精品。古人讲:学乎其上得乎其中,学乎其中得乎其下。好的东西是可以养眼的。然后就是思考,思考你的艺术态度和支撑点,思考你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要做一个什么样的艺术家,选择和适合走什么样的方向,一但这种思考明确了,义无反顾地走下去,终究会有所收获。
请您谈谈您对素描概念的广泛性和当代性的理解。
李:素描的概念在当代艺术教育中是很宽泛的,从西方现代艺术的蓬勃发展之后,它甚至就是一个独立的画种的概念,已不是仅仅停留在只是基础、记录和草图的功能上。在西方,一切纸上作品都可称作素描,甚至运用拼贴、影印、转印、摄影等手法再加以手工描绘点染,都视为素描的一种,其材料和语言相当的丰富,过去单一化的绘画习惯,已被多种媒介的混合使用所打破,而它的形态也同其他绘画形态一样,呈现出多样化的面貌,可以这么说,有什么样的绘画样式就有什么样的素描方式,也就有什么样的素描基础,创造力的培养贯穿在素描教学的始终。在我国,由于历史的原因,我们的艺术教育还相对单一化,体现在素描教学上就更为明显。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中国的素描教学会走向成熟,会走出一条中国式的素描教学理念。
作为一名艺术教育者您是如何看待年轻人的艺术成长?
李:我很羡慕现在年轻人的学习条件,可以轻而易举得到大量的资讯,他们敏感、接受能力快,知识面也广,信息量也大,在我们那个时代能看到一两本印刷稍好的大师素描都十分不易。在教学中我最希望做的事就是同他们聊各种各样的问题,去理解和体会他们的所思所想,一但我觉得他是有想法的,思维是清晰明确的,我就鼓励他继续做下去,并且为他提供最好的范本来供他思考,并不具体去限制它的绘画方向,我的标准就是让每一个学生学会建立一个他自己的造型逻辑,并且把它延伸,让他有一定的深度,老师的责任就是善于发现学生的长处,就像发现一个线头,把它扽出来,并且越拉越长。但同时我也担忧他们所处的社会环境,这个多变的社会太丰富太喧嚣了,它像一匹狂奔的野马,常常使人迷失方向,变得无奈无力,它使一部分人变得不那么坚持,变得不那么执著,因此许多作品相当的浮躁和简单,世俗化、商业化的冲击甚至改变一个人的灵魂,摧毁一个人的精神,轻易改变一个人的价值观,黑格尔有一句话:人不能有太多的念头,一个念头会扼杀另一个念头的生命力。我想,在这个年代要想有所造就,必须具有凡人所没有的信念和毅力,单纯是最有力量的,而艺术最终是形而上的东西,是和灵魂有关的东西,需要的是信仰和精神的支撑,而不是行尸走肉。没有信念,就无法诞生一种贵重的人格,甚至无法逃避那怕是渺小利益的袭击,一个破败的人是无法建立起任何值得信任的艺术的,因此我只能友好地对年轻朋友们说,走好自己的路! 200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