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崎润一郎于明治十九年在日本桥的蛎壳町出生,他的祖父以经营新型商业活版印刷营生,是个走在时代前端的人。研究谷崎文学的人不知是如何看待这个事实的。如果只说谷崎润一郎幼年期的体验对其文学的形成有所影响,恐怕太过简单。至今的文学评论当中,仍未听过谷崎祖父的事业与谷崎文学之间的关联。既然如此,我试着这么问好了:谷崎为何对于自身作品的形态如此执着?不只是书的外形,连活字的种类甚至内文排版,无不讲究,其缘由之一不就是他祖父的家业吗?这位明治末期出道的作家在籾山书店出版由五叶经手装帧的“蝴蝶本”,包括了明治四十四年出版的《刺青》,以及大正二年的《恶魔》。大正四年六月及十月,先后在千章馆出版由山村耕花装帧的《杀了阿艳》(お艶ごろし)、在新潮社出版交予竹久梦二装帧的情话新集《阿才与巳之介》(お才と巳之介),两书皆仿照幕末绘草纸的装帧手法。不过谷崎的书到了大正中期有了很大的变化,因为他开始对于具象包装书本感到嫌恶。
谷崎喜好的装帧风格是摩登,舍弃装饰性的插画,只保留文字的简洁包装,大正六年九月由位于曲町区有乐町的阿兰陀书房所出版的《异端者的悲哀》(異端者の悲しみ)即是如此。以今日的眼光来看,人们很难认同,但这在当时可说是装帧史的划时代之作,封面上仅使用明朝体活字,这在当时可是多么先进的设计呀!大家可以试着想象。这本书为四六版圆脊精装本,外装为银灰色,用的应该是铝箔吧。封面色调与金黄色的天金形成了完美的对比。正面中央上半部有“镜”,也就是矩形的凹印,以双线为框的题签即贴于此。书脊题签以同样形式、明朝体书写书名。书盒为银灰与墨黑这两色组合而成,正面均分三行,分别写着作者、书名、出版社名,模仿明治初期西式装帧本封面的结构,设计单纯,甚至可说端正。此书定价一元二十钱,相较于同书店出版的豪华作品,例如,大正六年五月出版的芥川龙之介《罗生门》为一元、吉井勇的《新译附插图• 伊势物语》(新譯繪入伊勢物語)为九十五钱,可知它价多么高。
这本书外装色彩采用银灰与墨黑两个主色,令人联想到香典袋(白包)。当初要将以“异端者的悲哀”为题于《中央公论》发表的连载作品集结成单行本,谷崎是满心期盼的,事实上他在序的开头也写着:“这是我唯一的告白,此生之忏悔录。”那时谷崎才刚失去妹妹没多久,母亲也撒手人寰。“过去曾在人间的二人,已消逝得无影无踪,仅能以此小说为他们留下永恒的身影。”这是本写给相继失去至亲者的镇魂之书,也因此才会取名“异端者的悲哀”,而且罕见地包装得令人联想到葬礼。前文曾提及服部躬治的歌集《迦具土》,这本书内容是以爱子之死为出发点探讨佛教生死观,装帧采用墨色底烫银字以呼应主题。木下利玄的处女歌集《银》也如同书名用银色包装,这本个人诗歌集也是对于孩儿刚出生即夭折的歌人的一部镇魂歌集。在装帧理论中,银底色加黑色线条的组合,似乎都跟“人之死”脱离不了关系。《异端者的悲哀》出版之后,谷崎作品的包装手法转趋质朴,但没有任何一本因此被埋没在为数众多的出版物之中,不论是大正七年八月春阳堂出版的四六版圆脊精装附书盒的《二名稚儿》(二人の稚児),或是同书店同年十月出版的《金与银》,书脊都只以活字印刷,这在大正中期这个手写书名全盛时期的出版品当中,都令人感受到他从祖父那里承接的潮流品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