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文集有个明确的主题,便是“从杜尚到波洛克”。说来,杜尚和波洛克是两种人,虽然他们在上世纪的40 年代、50 年代同住在纽约或附近,而且都在艺术圈中,却从没有两人之间任何见面的记录。这完全不奇怪,这两人是两股道上跑的车,绝无可能驶往一处。杜尚和波洛克的“滴画”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波洛克对杜尚的“现成品”也完全不闻不问,跟他了无相干。我凭什么要把他们拉到一起?原因其实简单不过,这些年我涉足艺术历史,从开始的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到后来熟门熟路、且观且游,渐渐获得了一种类似游客的心情,放眼看去,艺术这个东西,类似一个城堡,里面层层叠叠,构架精巧,或曲径通幽,或豁然开朗,明暗交错,趣味无穷。然而,无论怎样的好去处,必要先找到入口和出口,从入口走进,观玩一圈之后,再从出口出来。而据我多年对于这个“城堡”的研究,大致觉得,波洛克这种人差不多等于是“入口”,而杜尚这种人构成了艺术这个城堡的“出口”。照这个思路,严格说,题目应该是“从波洛克到杜尚”才好,但波洛克不及杜尚响亮,而大家或许知道,我是借了杜尚之力,攀了艺术这个高枝的,那么,就是“从杜尚到波洛克”吧,出口写在入口之前,应该问题不大,因为,这毕竟只是个比喻而已。这个比喻是否能打动读者我不知道,只怕会有读者对这个比喻大不耐烦:什么游玩,什么城堡,不要在这里故作潇洒,艺术是⋯⋯天哪,且去看看所有森森然排列着的艺术研究、理论、历史,等等等等,就该知道,艺术绝不是玩的,绝不是闹着玩的。我当然得承认,我看艺术如城堡,并有入口出口之说,的确是一个最个人化的理解方式,它也许说不服任何人,也帮不上任何人,可是,这个方式对我实在帮助甚大。我不过就是依照为人处世诚实无欺的基本立场,仿佛是——原谅我这里又要比喻了——我不能把自己不觉得好吃的食物端出来招待人,我得把自己觉得顶好吃的食物端出来待客。不撒谎,这些年我都干什么了,不就在艺术这张大餐桌上,把一样一样的食物尝了一遍,最后,满足地吁一口气,抬头招手唤道:嘿,哥们儿,这道菜味道不错,真不错,你不妨也来尝尝。仅此而已。明眼人该看得出,文集中先写杜尚,那是在描写一个跑到城堡外头去的人,他在里头玩了一圈,够了,就跑出去,自去享受明月清风。而接下来的那些人,波洛克也好,戈尔基也好,普吕东也好,包括古根海姆女士这样原先的局外人,都在城堡里流连忘返,至死也不要出来。愿意老死在里面乃至横死在里面,这却是每个人自己的选择,我们得尊重才是。因此,我不能对此说三道四,只是把这些人和他们在“城堡”中的生活描写出来而已。我从来不是个理论家,不可以说是自己不喜欢理论,而应该说,理论始终不喜欢我才对。对此,我亦无可抱怨。就像人不可能被所有人喜欢,我们都应该平静地带着缺憾行走于世,本本分分过完自己并不完美的一生。(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欣赏这不完美,几乎被它迷住了。可不可以这样说呢?人得活到一定的年龄才能知道,接受不完美是成熟的步骤之一。)明眼人大概还看得出,说这些话,不过就是在给这本美术论文集开脱:其中深刻的理论是一点也没有的,会让擅长逻辑思维的人大失所望。不过令人比较安慰的是,反正市面上复杂深邃的艺术理论书籍如过江之鲫,想到这一点,真让我大大地松了口气。然而,我或许该为出版社倒吸一口气,这本书印出来会找得到读者吗?这已经超出了我这个作者所能控制的范围,我唯一能做的,是在这里由衷感谢北京蜜蜂智爱文化传媒有限公司的胆识和美意,愿意把我这几年陆续写下的文字结集出版。文集最后一部分的文章应该是溢出了本文集的主题,主要是针对国内的美术滋生的一些感想或评述。不妨可以这么想:在中国的这座艺术城堡中,我们也该找一找类似入口和出口这样的东西吧?找出来为了什么呢——为了能进去,又能出来啊!以我的经验,对于艺术,唯有看出它的入口和出口,那么,艺术对于这样的人就不可能构成某种“围城”,而只能成为一处可供游玩的“名胜”。这是整个事情的关键。该说的都在这里了。是为序。 王瑞芸 2011 年7 月1 日于美国加州千橡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