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苗子 半年多以前路过北京东城南小街,这小街忽然变成大道。 二十多年前,王世襄先生以余屋让给我们一家安身立命的房子,就在小街内的芳嘉园小胡同中的,也被推土机推得无影无踪。我这才弄明白古人“沧海桑田”这句话的意思。 现代文明迅猛无情地扫荡旧日子的一切旧痕迹,但永远扫荡不了的是,人的回忆与感。 1957年一场人生风雨,原在栖凤楼的房子不能再住了,便有幸和王世襄结邻而居二十多年。那时世襄荃猷伉俪的俪松居在北屋,老家人还在,琴书椅案,收拾得清洁优雅,只有主人不修边幅,大布之衣有时束一条蓝腰带,怀里唧唧有声,乃是 大褂里笼中的秋虫鸣唱。那时还没有暖气 这玩意儿,冬天架烟囱,生蜂窝煤炉子,老家人不在后,都是俪松居主人的长期劳作,这在世襄是不在话下的。王世襄的一部老脚踏车,后座加一块木板,老先生能够一天来回四五次,把他心爱的明式家具、紫檀交椅、唐雕菩萨坐像这些稀世文物,沉重地、小心翼翼地捆在车后,自己骑着送到照相馆拍照,使旁观者感到险象环生。 这就是王世襄后来陆续出版的关于明式家具那两本巨著以及近年出版的《自珍集:俪松居长物志》当年所付出的劳动代价。诸公休要笑话,三四十年前的专家学者如王世襄,生活上常常与劳动人民差距甚微的! 王世襄名门世家,平日耽嗜的书画文玩、臂鹰牵犬……在别人只是玩物丧志在他却是从民族文化角度、从民俗学角度、从艺术角度去挖掘探讨鲜为人知的传统文化。他半生搜集的书画古籍、明式家具、匏土革木、金石文玩,无一不是研究学术、 著书立说用的活资料。这和世襄为了解说一本明代漆器的书,专门与当代几位老漆工结为师友;专门到鲁班馆旧家具店向老师傅虔心请教一样,王世襄的治学方法和鉴藏道路,是另辟蹊径的。有道是“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俪松居的文物收藏,我那时有幸得一旁观赏,主人面授指点,愚夫妇目瞪口呆、矫舌不下的乐趣,至今尚深印脑海中。 正如北京的南小街一变为康庄大道,我们也都变成为八九十岁老人。王老最近谈到:俪松居的珍藏,也应有个更适合的安排,使之能发挥多一点社会文化效益了。我听了深感老人的设想高妙,于是翻开苏东坡先生的千秋名作《宝绘堂记》,给他念了当中的几句:“譬之烟云之过眼,百鸟之感耳,岂不欣然接之,然去而不复念也!” 于是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乃援笔而为之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