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回想起来,当年春天父亲将那年轻的画家从北方带回家,与其说是出于友善,毋宁说是出于骄傲。其时我们院子的小礼拜堂刚落成不久,父亲几个月来一直在寻找合适的画家来绘制祭坛的湿壁画一种在墙上绘画的方法,用水将色料的粉末调匀,然后涂抹在墙壁的湿石膏上。原文为Fresco,在意大利语中即“新鲜”的意思。倒不是佛罗伦萨没有足够的艺术家,这个城市弥漫着油漆的味道,也不乏画匠签下的契约。街上到处是建筑工地留下的泥潭和陷坑,人们总是提心吊胆,害怕掉进去。每个有点余钱的人都想给艺术创造机会,以赞美上帝和共和国。现在我听到人们将之描绘成“黄金时代”,但那时我还小,像很多人一样,被这盛况弄得目眩神迷。 当多米尼哥·季兰达约多米尼哥·季兰达约(1449-1494年),佛罗伦萨画家。为托纳布尼家族托纳布尼家族是15世纪时佛罗伦萨的掌权者梅第奇家族的姻亲,聘请季兰达约为其在新圣母堂的家族礼拜堂作画,完成于1486到1490年之间。完成新圣母中央教堂的湿壁画时,我还不到十岁。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妈妈曾告诉我:“你应该记住这个时刻,亚历山德拉,这些画将给我们的城市带来无上荣耀。”所有看过这些画的人都认为确实如此。 那时,位于圣十字教堂后街的染缸蒸汽氤氲,给我父亲带来滚滚财源。如今闻到胭脂虫的味道,仍会想起父亲从作坊回家,他的衣服沾满了这些来自异国的昆虫碎末。1492年——我记得时间,因为洛伦佐·梅第奇梅第奇家族以银行贸易发家,自1434年起实质上控制了佛罗伦萨,稍后势力扩展到整个托斯卡纳大区;直到1737年,该地区大部分时间处于梅第奇家族的掌控下。洛伦佐·梅第奇(1449-1492年)是其家族控制佛罗伦萨之后的第四代传人,热爱诗歌和艺术,史称“豪华者洛伦佐”。在那个春天去世——那画家来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的时候,由于佛罗伦萨人对奢华衣服的嗜好,我家已经富裕起来了。我家新建的宅邸在城市东边,位于百花圣母堂和守护神堂之间。房子四层楼高,有两个内院和一座有围墙的小花园,一楼是父亲谈生意的地方。外墙装饰着我家的族徽。当生活讲究的妈妈开始控制一些奢侈支出的时候,我们都知道,全家坐下来被画进福音像——虽然只能挂在自家的小礼拜堂——是迟早的事情。 画家到来的那晚于我印象犹深。那时正值冬天,石栏披着迷蒙的夜雾,以致我去顶替姐姐守望前院的马匹时,我们在楼梯上撞在了一起。父亲回到家已夜阑人静,但我们还是十分高兴,不仅是因为他的平安归来,还因为在那些装满货品的驮篮里面,总有专给我们带的衣服。普劳蒂拉满心期待,当时她已定了亲,满脑子想着她的嫁妆。兄弟们则因为不在家而引起父亲的注意。仰仗家族的声望财富,托马索和卢卡总是白天睡觉,夜间出去鬼混,更像野猫而不是良民。按照家中的佣人——喜欢搬弄是非的伊莉拉的说法,他们的存在使得良家妇女夜里不能上街。每当父亲发现他们不在,麻烦就来了。 但那晚没有,因为那一刻让我们都很惊奇。火把在空气中熊熊燃烧,马夫安抚着马匹,它们喘息着在寒冷的空气中喷出团团白汽。父亲下了马,脸上风尘仆仆,笑态可掬地朝我们招手;然后转身走向正从楼梯走下来欢迎他的妈妈。红色的天鹅绒睡袍紧系在她的脖子上,秀发散披在背后,如一川金色的河流。院子里人声鼎沸,充满火把的光芒和安然归家的喜庆,但并非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感受。一个瘦长的小伙子跨骑在最后一匹马上,他的斗篷被卷了起来,像一块缠在身上的布,由于寒冷和旅途疲惫,他在马鞍上摇摇欲坠。 我记得当马夫走近他去挽缰绳的时候,他吓了一跳,伸手将其抄回去,似乎是害怕受到袭击;父亲随即走过去安慰他。当时我不太会设身处地替别人考虑,所以根本意识不到那对他来说应该有多么不自在。我那时还没有听说过北方有什么不同,那儿潮湿的太阳如何改变了一切:从空气到灵魂。当然,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是画家,对我来说他只是新来的佣人。但父亲一开始就对他青眼有加:跟他说话时口气和蔼,照料他下马,在后院收拾了一个独立的房间作为他的起居室。 稍后,父亲解除绳结,拿出了给妈妈带的弗兰德挂毯,又展开了带给我们的乳白色绣花细麻布。“我的女儿们明艳夺目,足以让法国雷恩的女人自惭形秽。”父亲一边忙一边告诉我们他找到那个画家的经过。那个画家是一个孤儿,出生在洪水泛滥的北部海边,由一些修道士抚养成人。他画画的天分远远超过了对宗教天职的理解,所以修道士们将他送给一个画家当学徒。学成归来后,他心怀感激,不仅在自己的房间,也在其他修道士的房间绘画装饰。父亲被这些画打动,当场决定请他来为我们的礼拜堂增添光彩。但我要说明的是,我父亲虽然对布料在行,但对艺术并不精通;我怀疑他的决定是出于金钱的驱使,因为他做生意总是眼光精明。至于那画家,正如父亲所说的,修道院已经没有更多房间需要他装饰了,并且佛罗伦萨声名鹊起,被当成我们时代的罗马和雅典,这毫无疑问会吸引他到这里来。 就这样,画家到我们家来生活了。 翌日清晨我们到天使报喜教堂,为父亲的平安归来答谢神恩。我们坐在教堂中间的位子上,头上悬挂着海难生还者捐献的船只模型。父亲也曾碰到过一次海难——不过那时他还没钱给教堂捐纪念品,在那次最后的航行中也只是有点晕船而已。他和母亲笔挺地坐着,你能感受到他们对上帝厚赐的感激之情。我们小孩则不那么虔诚。 回家的时候,屋子里充满了节日盛宴的味道——楼上厨房传出烤肉和浓汤的香味,由楼梯蜿蜒到院子里。就餐的时候已是万家灯火,我们首先感谢上帝,然后填饱自己:炸鸡、烤山鸡、鲑鱼肉、通心粉,接着是红色的布丁和覆盖着一层焦糖的牛奶蛋糊。人人吃相优雅,甚至卢卡也把叉子拿得很得体,不过他的手指跃跃欲试地想抓起一块面包,就着沙司塞到嘴里去。 想到新来的客人,我激动得有点忘乎所以。在佛罗伦萨,弗兰德的画家因为他们的精湛技艺和灵性十足而备受尊重。“他会给我们所有人画像,爸爸,我们得为他摆好姿势,是吗?” “是的。他来这里的原因之一就是这个。我相信他会出色地画下你姐姐出嫁的场面,给我们带来光荣。” “那就是说他会先给我画像了!”普劳蒂拉十分激动,手里的牛奶布丁抖落在桌布上,“然后是托马索,因为他年纪最大,然后是卢卡和亚历山德拉。天啊,亚历山德拉,你到时会长得更高的。” 卢卡从他的盘子上抬起头来,带着满口食物咧嘴而笑,仿佛这是他听到过的最诙谐的玩笑。但我刚从教堂回来,心中仍充满上帝对我全家的仁慈。“尽管如此,他最好还是快一些。我听说托纳布尼家的一个儿媳因为季兰达约在彩绘中画了她的裸体像而死于分娩。” “别担心。你找到丈夫再说。”坐在我旁边的托马索咕哝着,声音小得只有我能听到。 “你说什么,托马索?”母亲声音平静,但很严厉。 他装出最无辜的表情:“我说‘我渴得厉害’。把酒壶拿过来,亲爱的妹妹。” “好的,哥哥。”我拿过酒壶,递给他的时候,酒壶从我手里脱落,溢出的液体溅在他的新外套上。 “啊!妈妈,”他喊起来,“她是故意的。” “我不是。” “她……” “孩子们,孩子们,爸爸累了,你们两个太吵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