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中国,各种商业画廊已经遍布在大型城市的艺术区中,画廊系统有着专业的藏家资源、策展方式和销售方式,人们也习惯了高大空旷,冰冷白色墙壁的画廊展陈空间,很难想象艺术空间还有其他的可能。但在如北京这样的大城市的一些角落里,已经悄然展开了另一种艺术空间的可能,这就是非盈利艺术空间。这里所指的的非盈利空间并不包含国家层面的美术馆和博物馆,而是指许多民间小规模的艺术机构和组织,以非盈利为目的的艺术机构。这些小型民间艺术机构大部分散布在城市的街巷深处的民房中,展示空间一般都很小。但由于它的独立自由、质朴亲民的展陈方式、无需高昂的场地费用,受到了很多青年艺术家的青睐。
安娜夏波和安托尼耶•安葛拉是两位德国女孩,她们喜爱中国文化和当代艺术,毕业后就在北京东城区的板桥胡同租了一个四合院做起了非盈利艺术空间“I:project space”。我是在策展人李贝壳的介绍下约了两位创办者来做专访。这座四合院从外面看和北京安静祥和的老民宅的感觉是一样的,走进外院也看不到一丝艺术展示的痕迹。拉开一道铁门里面别有洞天,我瞬间跨越时空进入了艺术世界。此时两个高大的德国女孩安托尼耶、安娜夏波正和青年艺术家赳赳、望远镜空间负责人James Elanine在院内聊天。安托尼耶和赳赳拉着我来到旁边一处十几平米的民房里,这间民房里正在展示着赳赳一组以数码三维反映城市主题的影像装置作品。这个密闭的空间从展墙到地面都布置的非常周密,进去需要换鞋。观展之后安托尼耶和安娜夏波在旁边的办公室里接受了我的采访,安托尼耶的中文好些,就由她回答问题。
安托尼耶·安葛拉(左), 安娜夏波(右)
中国需要非盈利艺术空间
艺术中国:安娜夏波、安托尼耶你们好,我第一次听说这个空间是李贝壳策展的中挪艺术家“无法兑现”。请两位先简单介绍下自己。
安托尼耶:我和安娜夏波是同学,我们是德国图宾根大学艺术史的同学,我的专业主要就是中国的历史和文化,安娜夏波是法兰克福大学策展和艺术批评专业毕业的。我很早就来过北京,2012年我在中央美院留学,2012年我做硕士论文研究的时候,我采访了很多策展人、艺术家,我想了解中国当代艺术发展的情况。我们注意到中国当代艺术的画廊空间越来越多,但是非盈利空间却很少,年轻艺术家也没有很多空间去实践他们的想法。
Kalinka Gieseler个展现场照片
艺术中国:你们从德国来到北京做I:project space空间的初衷是什么?
安托尼耶:在德国,非盈利空间这是一个特别发达的文化。我们有很多这样的空间,比如柏林目前有160多家独立艺术空间。年轻艺术家、策展人在没有进入艺术系统之前,就可以在这些空间办展览。非盈利空间为年轻艺术家提供了一个很重要的交流平台。所以我们硕士毕业后,在2014年就来北京开了这样一个空间。我们原本只是想尝试一下,但这个空间启动后就非常活跃,完全出乎我们的想象。真的有很多艺术家找到我们展示项目。我们也发现国外对中国的兴趣越来越多,很多人都很想来,我们的项目会让本地的艺术家和我们的艺术家合作。这样就会形成一个交流的空间,这对我们来说非常有意义。
艺术中国:在我看来作为刚毕业的学生就选择了做非盈利空间还是非常有勇气的。
安托尼耶:作为一个独立策展人,对一个空间的了解,与艺术家的合作,你想做什么是你完全可以控制的。如果我们在另外一个机构打工,我们不会有那么多的经验。
艺术需要和城市有一个对话
艺术空间所在的小院
艺术中国:在北京这样一个传统的胡同大院里做非盈利空间有什么特别的感受?
安托尼耶:我感觉很特别。对于选择胡同,我们觉得艺术需要和生活、和城市有一个对话。而在艺术区里开一个空间,对我来说没有意义。我们会将艺术给我们的邻居展示,每天要考虑周围的环境发展,我们邻居的生活方式,我们会相互影响。当然我们不是说他们现在就要喜欢当代艺术,而是我们在城市里发起一个事件,他们可能会和艺术家交流,这样慢慢地也给他们一个可以想象的空间。
艺术中国:他们对你们的空间是怎样的感觉?是比较好奇,还是觉得不理解?
安托尼耶:我们的邻居比较欢迎,我们在做事的时候他们也帮我们,比如说我们开幕的时候他们帮忙收拾院子,我们觉得挺有意思。我们有一个邻居,他特别喜欢和我们聊天,他说他也想做一个展览,他的展览估计是我们最后一个展览了,哈哈。同时我自己比较喜欢胡同,当然在管理上会遇到一些麻烦。最近一些胡同里的艺术空间被关掉了,但是到现在为止我们完全没有问题。
策展人和艺术家应该是平等交流的状态
艺术中国:上次在I:project space参展的挪威艺术家他们对这里反映怎样?
安托尼耶:他们还是挺满意的,还想再来。虽然我们空间很小,他们经常是第二次来这里展览的时候,就会问我上次的那个展览空间哪里去了?说明我们的空间小也有一个好处,会有很多办法把它变成另外一个空间,每个展览会看起来很不一样。
艺术中国:你印象比较深的展览是哪一个?
安托尼耶展示林科艺术家AR书 tria 出版社
安托尼耶:我们之前有一个展览,叫“网网网”,这个展览比较有意思。我们一直在想一些新办法,我们发现很多新媒体艺术家、电子音乐家,和他们会有一些有趣的合作。这本书就很有意思,可以用手机APP来扫,APP就会出现艺术家的影像作品。
艺术中国:I:project space对艺术家作品有怎样的评选标准?什么样的作品能够在我们空间展出?
安托尼耶:凭直觉。另外如果我们要和一个艺术家合作,我们就会考虑他是不是专门针对我们空间的特点做的展览。如果它在其他空间也是一模一样的东西,对我们来说就没有意思了。我们目前比较关注多媒体影像和城市发展变迁这样的研究领域。我们平常也会和关注这些领域的艺术家交流,讨论如何可以把一个题目变成一个展览。我们不会要求他们做这个那个,或者把他们的作品挂在墙上就完事了。我们希望是一个相互讨论的过程,我们策展人和艺术家应该是平等交流的状态。
艺术中国:这样就不是谁为谁服务,或一切要听策展人来安排,不是一种权力的关系。
安托尼耶:对。所以我们看重对艺术家的感觉,如果适合我们就合作,如果觉得艺术家的状态不好,我们也不需要和他合作。
赳赳个展“人造场地”现场图
艺术中国:对于中国年轻的艺术家来说,I:project space会提供如资金或宣传等方面的支持吗?
安托尼耶:对,我们会给他们一些支持做展览,我们也没有很多钱,但我们会给他们提供一些材料费。除此之外,我们也是国际性的一个平台,我们有很多国外艺术机构的合作,国外艺术家也会经常来这边看。所以对中国年轻艺术家来说,他们有兴趣的话就可以有国际性的交流。他们如想申请一些国外的驻留项目,我们也会协助他们。他们就像我们的朋友一样,我们会持续的支持他们。
艺术中国:国际驻留项目能简单介绍一下吗?国外艺术家到这边驻留,他们怎么去创作?空间能提供一些什么样的帮助?
安托尼耶:现在每次会有两个国外艺术家来我们这里,他们一般会有三个月时间做驻留。来之前他们会先写申请,做驻留计划方案。但因为他们是第一次来中国,有时候实际的方案会和计划有很大的变化。我们不是一个商业机构,我们帮艺术家做项目研究,对我们来说最后产生什么作品不是很重要。三个月不算很长时间,我们也不给他很大的压力。如果有艺术家愿意做展览,我们就帮他做。
amy suo wu在白塔寺的ii space展览
艺术中国:没有做展览也没有关系?
安托尼耶:没有关系。比如说我们目前的艺术家amy ,她就在这边已经快三个月了,但她的项目很快就变得特别大,所以完全没办法完成。我们就建议她现在就关注一个很小的部分,你明年再回来继续做完。但是她这次还会做一个小小的活动,我们下周一会在这个空间有一个艺术谈话,她现在考虑怎样用时尚把信息放在一个公共空间。她的计划是每个人来的时候可以带他们的衣服,她做了一些图片,可以缝在这些衣服上。
往期展览现场图
艺术中国:我们中国艺术家也有参加国外驻留计划的吗?
安托尼耶:有,他是我们特别好的一个朋友。他被一个我们之前的驻留艺术家邀请,参加了他自己发起的驻留项目。从今年年底开始,我们也会有一些德国美术馆的合作,我们很努力的找这样的机会,因为我们真的很希望帮一些中国艺术家去欧洲驻留,但是比较难,因为需要支持。
艺术中国:你们同意一些商业画廊的艺术家在我们的空间做展览吗?
安托尼耶:当然可以。德国的年轻艺术家很难进入画廊系统,他们一般是三、四十岁左右才会进入一个画廊,所以我当然不会说你在画廊做了展览,就不能在我这边做展览。同时商业画廊比较成功的一些艺术家,他们经常会有一些画廊系统外的想法,但是他们完全没办法在画廊做这样的项目。我们对他们来说一个特别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实验做另外一种形式。很多人觉得独立艺术空间是反商业化,反画廊的。其实不是,我们觉得艺术除了商业化还需要其他空间,我觉得艺术家需要更多选择,更多机会。画廊的艺术家也是很重要的机构,他们也需要赚钱,我们是特别OPEN(开放)的。
艺术中国:可以说非盈利空间很好的弥补了商业画廊的局限。
安托尼耶:对。比如我们有的艺术家平常是画画的,但是他想做一个影像和装置的展览,但是这与他合作的画廊步调不一致,他就可以在我们这边实验一下他的新想法。另外我感觉中国年轻艺术家没有很大的权利,那在我们筹办的慈善晚会展览里就可以展示他们的作品。
艺术中国:你们和商业画廊有没有合作?
安托尼耶:到目前没有,但是我们和一些美术馆合作过,比如我们之前和寺上美术馆合作过,我们和两个博士生一起发起这个研讨会,寺上美术馆对我们很支持,美术馆那边提供空间,我们一起讨论邀请哪些艺术家参展。
如何运营一家非盈利艺术空间
往期展览现场图
艺术中国:在北京这样一个高消费城市维持一个非盈利空间是不容易的,我比较好奇I:project space资金方面是怎么运作的?
安托尼耶:我们的每一个项目都会有一些基金会的支持,现在也有一些国内的基金会,但大部分是国外的,大部分资金是驻留项目的经费来支撑这个空间运营。我们会和德国文化中心、德国大使馆基金会合作,与他们合作一些驻留项目。同时安娜和我也在做一些策展、翻译的工作来贴补。
艺术中国:经济上会遇到压力吗?比如北京高昂的房租。
安托尼耶:确实是有些压力。我们的房租一个月九千元,我很多德国的朋友都说“哇”感觉太贵了。我之前在苏黎士(租房),苏黎士应该很贵,但是在苏黎士租金也没有这么贵。
艺术中国:如果年轻艺术家通过你们空间联系到一些藏家发生购买行为,你们会收取中介费吗?
安托尼耶:如果藏家看到好的作品,我们就直接让他跟艺术家联系。我们不会收取任何中介费,但可以收回作品的材料费,但这个真的不多。
白塔寺驻留项目开放日
艺术中国:我听说我们的展览并不是全天开放的,看展览需要预约的?
安托尼耶:对,看这里的展览需要提前预约的。如果柏林那边有展览需要我们,我们这边暂时就不开了,毕竟这边的空间也有限,我们的行程比较自由和灵活,不会像美术馆一样。
艺术中国:如果很多人过来看展,会不会给你们带来一些困扰?
安托尼耶:我们还要考虑和我们邻居的关系。我们之前有一些展览人比较多,这种情况下我们会做一个开放日,一个周末所有人都来看这个展览。但是一般我们很少碰到这样的问题,可能一天都没人。
艺术中国:在中国做展览计划可能会经常插入些临时性的展览,你们也有这种情况吗?如何应对?
安托尼耶:有一些展会在很短时间内做,我们会比较灵活。但是有的一年多前就和艺术家预订了展览。现在我们有越来越多合作的艺术家,我们越来越变成了一个艺术机构,我们今年所有的展览都已经安排满了,对于实在排不开的展就推荐给非盈利艺术空间联盟。
艺术中国:非盈利艺术空间的联盟是你们倡议的?
安托尼耶:是的。我们联络了很多北京非盈利空间,编纂了一个手册,届时我们会在八月份北京设计周期间共同举办一些展览活动。目前我们正在写一本关于北京非盈利艺术空间的书。
艺术中国:我上次在望远镜空间了解到他们一年大约只有四个展览,I:project space一年展览的数量?
安托尼耶:我们现在在白塔寺还有另外一个小空间,现在一年应该有10到15个展。我们现在也在做一些比较长期的项目,比如说我们现在在做一个“北京22”,考察从现在到2022年北京冬奥会期间北京的城市变化。
艺术家Amy Suo Wu(吴索)驻留期间做的研究"笔记"
艺术中国:“北京22”是一个怎样的艺术项目?
安托尼耶:我们现在比较关注一些长期的项目。我们最关注的一个主题是城市的变迁。城市的特殊功能、城市和艺术的相互关系、城市对社会空间的影响,我们觉得北京到2022年冬奥会将有很大的一个变化。我们已经在做一个网站档案,也收集了艺术家、评论家的一些城市研究资料,五年之后会比较好看。另一方面是数码新媒体,我们研究数码时代会带来哪些新的可能,我们做了一系列关于实体、虚拟空间的展览。另外我们开始做亚洲女性的一个主题,我们会与澳洲和中国艺术家合作,三年之后会在悉尼、北京各有一个展览。
其他
艺术中国:中国的美术馆、博物馆去过吗?感觉如何?
安托尼耶:美术馆去过。恐怖!空间太大了(笑),每次进去我都觉得自己很小。
艺术中国:德国的非盈利空间一般是怎样的情况?
安托尼耶:它们基本在城市民宅、公寓或者是别墅里。德国一般城市很小,就像中国乡镇一样。每个城市距离也不是特别远,一般开一、二十分钟就到了另一个城市,每个城市都会有独立艺术空间。在德国独立艺术空间很多,但流动性也很大,随时都可能关闭。
艺术中国:有很多人批评中国当代艺术圈被商业扭曲,你怎么看这个问题呢?
安托尼耶:这个当然有问题。但我觉得这个情况在哪里都有。但除此之外,在北京我认识了好多人,他们真的是在做他们自己的一些事情,就是为了艺术,为了音乐,为了治学,为了时尚,为了他们自己的一个梦想去做事。
I:project space艺术空间所在的小院
后记
采访进行了两个多小时,安托尼耶个性开朗,有问必答。而戴眼镜的安娜夏波始终安静坐在旁边,安托尼耶拿不准时会和安娜夏波与策展人李贝壳交流。当我说采访结束的时候,安托尼耶长舒了一口气。对她来说用中文回答如此大量问题确实有些疲劳。我们几个人来到满是郁郁葱葱花草的小院里,安托尼耶指着一位正在浇花的大叔对我说,这就是那位对艺术感兴趣的邻居。接着这位热爱艺术的大叔很热情的给我们拍了合影。安托尼耶指着院子的一扇红色大门告诉我,当开幕式的时候就会打开这扇临街的大门,她欢迎下次展览我们再来。我和李贝壳向安托尼耶和安娜夏波道别,从那道小铁门跨过去,瞬间又回到了普通的院子。
此时斜阳西照,树影婆娑,雀鸟啁啾,老胡同的街巷一派安静祥和。
(采访人:刘鹏飞 受访者:安托尼耶、安娜夏波 录音整理:张宏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