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泷 温瑛
光绪二十九年(1903),王雪涛出生于直隶(今河北省)成安县。原名王庭钧。其父母在县城关经营一个日用杂品店面,辛勤劳作。幼小的他却独自在县城外的田边、菜园里听虫观鸟,在原野、麦地中奔跑嬉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世界”。他喜爱大自然充满无限生机与情趣的禽虫花鸟。因其天生的秉性,他对一草一木、一虫一鸟的怜爱和熟悉,对生命的无限衷情,贯穿于他的整个一生。每个艺术家都用自己的方式亲近自然,他手追心摹,喜好对物写生和勤于速写,全因天分使然。而他终生保持对物观察、默写和速写的习惯,即是他作为花鸟画家的基本日课之一。1918年十六岁时,在其兄鼓励下投考保定直隶高等师範手工图画科,该校是官费学校,亦是新学兴起后,北方一所重要的学堂,(是与蔡元培先生延聘著名学者,提倡“平民教育”不无关系的。)他在该校从师于姚寿昌(丹坡)、宋荫梧(子痴)。并与同学陈晓溪、白寿章、田登五等情谊深厚。在省城裱画铺与书肆中,初次见识了一些古代绘画以及珂罗版印刷品,得益非家乡的小县城可比。翌年,比他年长七岁的王越(森然)进入同校国文专修科,他的进步思想对王雪涛很有影响,于诗、赋多有所读,二人学业相长,友谊持续了终生。1920年,其“学业成绩为学校之冠”(王森然语),以优异成绩毕业。毕业后到定州州立师范学校、附小及省立十三中学任图画教员。
1922年,因自幼矢志习画,为谋求艺术上的深造,遂只身进京。考入北京国立艺术专科学校(大学部)国画科。为了不给家庭增加经济负担,他决心“奋斗自立”。受到同学陈小溪、好友金奉三等一些资助,以及课余偶有机会在京卖画,得以维持艰苦的学习与生活。1925年,作为第一届毕业生,经胡佩衡介绍在市立第二中学兼课,兼课之余继续专心学业探究,仍跟随恩师齐白石、王梦白等先生左右,钻研学习。1927年,由国立艺专王梦白教授介绍,被聘为艺专国画系助教,后升为讲师,其间也兼任京华美专、北华美专、四存中学、志成中学教员,亦曾任“中国画学研究会”评议。
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是一所新型学校,且有新型的教育形式,新的校风。学校不但聘请了聚集於京师的一批具有深厚传统造诣的国画家,如陈师曾(衡恪)、凌文渊(直之)、汤涤(定之)、萧荪(谦中)、齐白石、王梦白、陈半丁等先生,而且还由林风眠聘请了自欧洲来京的法国著名画家柯罗多(Andre Claudot)等外籍教授来校执教,对沟通中西美术教育起了重要作用。(蔡元培先生:“民元以来,公私美术学校次第设立,均以欧洲画法为主体……方法从写实入手,以创作为归……各校之兼设国画科者,亦颇注意于沟通中西之道……)。30年代,鲁迅曾说:“……在北平的学者文人们,又大抵有着讲师或教授的本业,论理,研究或创作的环境,实在是比‘海派’来得优越。”
这期间一批在艺术修养方面颇有才华和抱负的青年,先后考入艺专深造。有九位同学发起成立了校中的第一个学生社团“九友画会”,由八位山东籍同学及河北籍王雪涛组成。人员为李英(苦禅)、王庭钧(雪涛)、王梦(仲年)、何吉祥、袁仲忻、及四位女学生徐蘭贞(佩蕸)、延爱兰、孙功符、王香之(或为凌成竹)。他们以社团组织之形式冲击着文人相轻的陋习,相互研讨提高画艺。个人并不固守自己主攻的画科,习西画者亦做国画,习国画者从西洋技法和画理中汲取长处。(一九八二年王雪涛去世,苦禅先生闻知后立即登门吊唁,他一走入房门,对雪涛先生的夫人讲的第一句话就是:“九友画会又少了一人。”痛惜之情溢于言表,不意仅半年后,苦禅先生亦作古。)
王雪涛十分珍惜艺专的学习条件,他尊师重友,谦和好学,并从多位先生虚心学习,兼采各家所长,积淀了深厚学养。他不但学习花鸟画,而且认真学习过山水、人物画。在创作中显露出他的绘画才华,也为诸师所赞赏。齐白石曾题道:“画到流传岂偶然,几人传作数青年,怜君直得前人意,墨海灵光五彩妍”、“相亲寂寞老疏迂,同调忘年德不孤”……王梦白也曾说:“从我学者逾百人,得余衣钵者仅雪涛一人耳”,其后则成为师友,亲密无间。1924年,王庭钧与同学徐兰贞同拜齐白石为师,齐先生欣喜地为他们更名雪涛、佩蕸、并终生得到齐先生的信任和喜爱。白石先生学生众多,其中如邱石冥,李苦禅,王雪涛,李可染,王铸九, 许麟庐等等。而白石老人名言:“学我者生,似我者死”。多为思维敏捷的学生深深理喻其画理,承其精神,自行探索,皆有重大成就 ,而风格各异。1934、1935年白石先生在雪涛画册页中题曰:“蓝已青矣”、“得造化”。
王梦白是一位具革新思想的老师,其画风对王雪涛有很深的影响,惜1934年王梦白正当英年,猝然辞世。其后,近五十年艺术征程,王雪涛经历两次创作高峰,包括艺术观念、题材拓展,笔墨语言、经营构成理论等等,全方位的突破,形成了独特的风格特征,树立了写意花鸟画的新画风。(假如他的作品一直沿袭着王梦白的创作特点,那么今日我们所能见到的“王雪涛”,只能是三十年代绘画的面貌,也就见不到创作了那么多形象感人、画幅精彩、创造力独特的一代花鸟画大师的作品了。)
1924年北京故宫博物院开放,文华殿陈列的宫廷所藏历代古画更使他大开眼界,他久久徘徊於文华殿内,饱览前人之作。他坚信师造化、师古人、师师长的信念。长期虚心刻苦地研习,汲取深厚的传统学养,以及终生坚持深入自然与生活的创作实践,是他艺术独特风格形成的两大基本条件。
雪涛先生一方面教学,一方面仍刻意攻读,向先辈学习。他以为,“学习,必须将其立意、笔墨、意趣、设思、风格尽力领略周全。学其技法、用笔求似,习练至一定阶段,各方修养也渐丰厚时,新的创意与风格才可能形成”,这从他对古画的临写上也可见其明显的用意。自三十年代开始,即借临过众多画家作品。40至50年代,不论琉璃厂画铺、画店、藏家及师友处之原作,只要可能,皆借来研读临写。他学习古人用临摹、背临、仿意、拟意等多种方式。如对钱选(舜举)林良(以善)、吕纪、王乾(一清)、陈淳(白阳)、陆治(叔平)、徐渭(青藤)、周之冕(服卿)、陈嘉言(孔彰)、八大山人、新罗山人、高风翰(南阜)等人之作品,不断反复细细品味、琢磨体会、用心临写,下过很深的功夫。
七·七事变后艺术学院拟南迁庐山,校长赵太侔邀黄宾虹、汪采白、王雪涛南下执教,王雪涛因夫人生病而又逢南北交通阻碍未能成行。北平沦陷后,他毅然辞去全部教职,虽当局“特邀”王雪涛出任教席,他以“人各有志”而拒之。就当时之时局,这一回答和做法足以表明其拳拳爱国之心。且敌伪时期,他用了“坦荡荡”、“犹有豪情凌万夫”、“头虽常低气不屈”等印章。有相当一个时期弃笔不画。日本人也曾三次到家中来找,要他出来为其做事,夫人皆以他“生病”回绝,问其生什么病?说“肺病”,才不再搅扰。因断绝了经济收入,只靠在家中课徒鬻画为生。刚毅的民族精神可歌、可佩。
1945年抗战胜利,北平光复,他怀着极其兴奋欣喜之情迎接这一胜利。他在自己心爱的一部册页上挥笔题曰:“大中华民国三十四年八月十五日日本降伏,举国欢腾,数十年来日本苦心积虑之压迫侵略,致使吾国民忍辱牺牲、含辛茹苦,终得公理战胜,湔雪国耻,我中华民族得以永久生存为有史以来未有之光荣纪念,吾人更当振拔勖勉以自励……兹逢此盛大的胜利日特跋数语以付珑儿存之。”
然而,国民党的黑暗、“盟军”对北平人民的欺辱,渐使民众痛失信心。雪涛夫妇的友人闻一多先生被国民党特务暗杀,震惊全国。他们更是悲愤万分,数日沉默不言。黑暗年代,人民都在期盼着光明。
1948冬,北平终於解放。翌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王雪涛正是年富力强之时,且在北方画坛已有相当影响。新社会、新生活的激励使他精神振奋,思想活跃,随即开始了新的创作历程。毛泽东主席曾在中南海接见在北京的老画家,他也在被邀请之列。在毛主席六十华诞之际,有多位画家为其作画祝贺。在1998年《毛泽东珍藏名家画集》编委会“出版说明”中写道:“这些画家有齐白石、于非闇、李苦禅、王雪涛、李可染等……毛泽东主席将其珍藏案头,暇时品味,爱不释手”。
自50年代初始,他与陈半丁等人,积极筹备成立北京第一个国画家的群众组织,新国画研究会,于1953年正式成立“北京中国画研究会”,推举齐白石为主席,陈半丁、王雪涛为副主席,王雪涛兼任福利部长,虽自家的经济亦十分拮据,仍竭力为众多的画家谋求生活出路。又被聘为人民美术出版社编委、中央民族美术研究所副研究员。
1953年由他参与筹办在北海漪澜堂举办了北京市第一届中国画展览会,周恩来总理特意去参观。王雪涛的作品《芦塘鸳鸯》受到普遍好评,被认为是展中“第一”。有评论家在其文中写道:此作“有宋画之风”。1956年由齐白石、陈半丁、王雪涛、于非闇等14人为在赫尔辛基召开的世界和平大会集体创作了巨幅《和平颂》又合作《五一颂》等。是年孟夏,王雪涛被委任为中国文化代表团成员出访法国、意大利和瑞士三国,在不少场合,他当众作画,几乎不假思索地在短时间内机敏生动、左右逢源地完成画作,使不少欧洲友人为之惊叹,以直观的形式宣扬了中国的传统文化。在法国,与张仃先生一同访问了艺术大师毕加索,还会见了老友张大千。与此同时,他也参与了国内关于中国画传承的论战,他反对对中国画传统的否定,他是一贯主张求变图新的,不认为以西画画法用毛笔在宣纸上作画就是“革新的中国画。”但也绝不认为在中国画上加入工厂、汽车等就是创新。
1956年他与陈半丁、叶恭绰、徐燕荪、于非闇等同人积极筹备建立中国画院。1957年5月,北京中国画院成立,周恩来总理到场讲话并合影。不意,同年反右运动声势浩大地展开,论辩各方双双卷入政治旋涡,遭逢灭顶之灾。叶恭绰、徐燕荪、王雪涛 被错划为“右派小集团”,甚至一些颇有才华的弟子也被株连。但他能很快调整心态、平衡意志,顶受着沉重的压力在艺术探索上却更为执着。其后,他画了不少优秀作品,而且积极参加画院组织的下乡下厂、及花鸟组的集体创作活动,有的是以他为主笔,或是他本人的创作,虽然那时不能署名,或只书“集体创作”但因其风格独特,一眼便可辨识。人们在他此期的作品中全然找不出丝毫颓唐哀怨、萧疏冷寞的气息。他竟能以孩童般的心境,真纯无邪地再现着自然界的机趣,这在那特定的历史时期是极为难能可贵的。
50年代至60年代,虽同时承受精神与经济双重压力,但却是他精力最为充沛之时,也是创造力发挥最为活跃的时期,他的作品,以深厚的笔底功力与艺术涵养和健康、活跃的风貌,繁多的翎毛、花卉形象展现出来,形成了人们所熟悉和喜爱的独特风格。他作画多、题材广、变革意识强,使他的艺术创作也达到了顶峰时期。正如蔡元培先生谓:“中国书画均以气韵为主,故虽不讳摹仿,而天才优异者,学问胸襟,超出凡近……自能表现个性,不为前人所掩”。在古代,鲁人善乐,以雅乐声律世传,宫廷之乐以雅乐为主,而郑、卫之音虽为民俗之乐,却能使天子“闻而不知倦”。据载,典礼时,雅郑声起,竟有千余人乐舞。可见,艺术确有一呼百应之神机。若能达到“雅郑兼善”之境界,需如何超凡的才华与坚韧的苦搏!
王雪涛在花鸟画的意境创造上,与前辈不仅脉息相通,而且具有自己的特色。他作品的意境,是通过紧紧把握画中的情致与机趣实现的。在情与景的结合中把握机趣,是王雪涛作品的突出特点。他十分关注观赏者的情感活动,牢牢抓住自然界那些转瞬即逝的妙趣,和它们对观者的吸引与感染,在二者的契合方面悟到了花鸟画意境创造的精义,在静止的画面上,找到了使情感随景物生发而溢化为想象的关纽,即与观者共同“随物婉转、与心徘徊”。他强调:“要使观者生情,首先要画画的人先自动情。”致力于主客相契的意境创造,以情感人,使作品情景所展现的人格、人情、人性魅力、“真情”与“艺术之美”,总是与观者心灵息息相通,这是他的艺术所以被人们喜爱的根本原因。
在画面的线路结构法则方面,他将其归纳为:“主线、辅线、破线”三线关系,这既突出了主线,分清主次,又体现了对立统一规律的灵活运用。特别强调了构图的气势和运动趋势,相当精道。他还把传统的“开合”法则发展为:“引、伸、堵、泻、回”五要,使画面结构灵活生动、丰富多变、完整统一。虽然深入浅出,但若能真正达到如此高度,非用毕生实践而不可得。
在保持中国画注重物象固有色这一特点的同时,他追求色彩的冷暖变化、统一或对比的色调、过渡色的运用,等色彩层次的丰富性,也是他独特风格特点之一。
在致力于创作和创新同时,他毕生从事教学、课徒授业,孜孜不倦,常受邀到中央美院、中央民族学院、北京艺术学院等校讲座、授课,以及画院的教学。并系统地留下了大量课徒和写生画稿,培养了相当一批年轻的花鸟画家,社会上亦有众多后学跟随。正如朱丹先生评价他:艺术高尚、志虑真诚,对开展美术事业,是有成绩、有贡献的。
1966年,“文化革命”开始了,漫长的岁月中各有各的辛酸和感触。十年后拨云见日,年迈的画家步入了他创作的最后一段历程。虽年越古稀,“老骥伏枥”,他仍以欣喜之情,拾起画笔创作了不少精彩的画作,为涉外单位、宾馆、饭店创作了不少大画。如:为联合国、中国驻美联络处、钓鱼台国宾馆、人民大会堂、对外文委等所作的作品,精心构筑,多有新的题材和画面的巨构。此外亦有大量小幅画作,仍以充满活力、形象生动的禽鸟、花卉给人们以精神启迪。他以自己的心灵与对自然界的独特感受,化作令人惊喜的形象、斑斓色彩、充满生机之意境的作品呈现给观众,终能自辟蹊径,开宗立派。
白石老人说:画在“似与不似之间”,他则创出“在形似之间求其神似”,这也是他深喻齐先生画理,跳出园囿自创风貌的唯一途径。在北方,于齐、陈之外,他具独特风格的写意花鸟画画风和成就,无出其右者。对于传统写意花鸟画的发展,有着承上启下的作用和地位,不愧为花鸟画大师。正如近代著名理论家邓以哲先生的评价:“‘八怪’之中又以‘二李’为主流,才产生了金石家兼画家的赵之谦、吴昌硕⋯⋯ ‘四王’之外还有四大名僧、新安、金陵诸派,他们影响至今未断;但是,花卉总是汇为主流,直到今天的齐白石、陈半丁、王雪涛、汪慎生等尚未见衰颓。”
1980年王雪涛被任命为北京画院院长,他虽重病在身,只要他尚能走动,便于画案前行笔不辍。1982年,因病医治无效溘然长逝,终年八十岁。生前曾任北京画院院长、中国画研究院院务委员、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北京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农工民主党联络部委员等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