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见磅礴气正酣 ——石虎画作读后感

时间:2013-08-16 11:16:00 | 来源:艺术中国

文/高尔泰

石虎不辞而别,四年杳无音讯。百静中,常常想起他。

特别是在看画展的时候,往往有意无意地,把眼前的画同他的作品比较。这些年来看到好画不算少,或狂或怪,或高华或古朴,或苦涩凝重或潇洒优雅。但总觉得,他们多少有些欠缺,似乎是缺少某种对艺术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石虎所具有的那种独立不羁的自由精神。自由是艺术的本性。我想不论是什么作品,用何种媒体何种手法,其最高境界都应当体现出一种自由精神。自由精神一种生命力,它植根于作者的心灵,贯注于作品的全体,是把作品的各个局部联系成一个整体的东西。它需要一种活跃的思维方式和感觉方式来把握,不是仅仅凭技巧可以得到的。相反,过于圆热的技巧,特别是那种符合某种特定操作规范的技巧,对于它来说往往倒反而是二种无形的束缚。

就技巧来说,石虎的起点是很高的,无论表演描绘基本功还是传统“文人画”的笔墨功夫都很扎实,从民间美术和工艺设计也汲取了丰富的养分。这些从他早期的画上都看得出来,但他并没有沿着这段现存的道路走下去。无论传统美术,学院美术还是新潮美术于他都有如过眼烟云。他脚不停地走着自己的路,仿佛蛰居闹市的一个隐士,仿佛迷失在现代社会的一个蛮子。他愈画愈显得生疏,愈显得稚拙,以致在一般的眼光看来,好像是不会画的人画的。但是这个“不会画”。那些“会画”的人却怎么也学不来。

石虎常说,他就是要“画不会画”。这句似乎语法不通的短语道出了一个深刻的美学原理。其所以深刻是因为它不是从抽象的理论前提而是从艰苦的艺术实践中获得的。石涛说过要以无法之法学至法:马蒂斯提出画家用儿童的眼光看世界:毕加索和许多先锋派大师都曾模仿过非洲的部落艺术,甚至在石器时代的洞窟壁画。他们以自己的方式也都在追求着各自的“画不会画”。这不是偶然的。自由精神只存在创造过程即超越行为之中才能实现,既然“画”已成为一种通用符号,一种操作规范,那么超越它的途径就只能是一个“不会画”。会与不会,在这里不过标志着两种绘画观念的区别而已。杜夫海纳早就指出:黑格尔在二百多年前所作的艺术将要死亡的预言已经成为事实,传统的绘画观念已经死亡。在这个意义上,所谓“画不会画”实际上也是对传统绘画观念的一种反叛。

在中国大陆美术界,这种反叛十分普遍。但理论上呼声很高,实践上收效甚微。甚至80年代没有屈服于政治指挥的那一部分画家,到了90年代也都纷纷臣服于拍买之槌,自动地接受了市场信息的支配。1989年以后崛起的第三代新潮美术家群(即所谓“(泼皮群”),开始在技法上向传统,向现实主义靠拢。内容上则趋同于以旁观者的调侃,来对待无可奈何的现实处境:或者把严肃的主题滑稽化,或者一本正经地描摹那些日常生活中平庸的乏味,毫无意义的细节,共同表现出一种无聊感,玩世不恭和泼皮式的幽默。

这种现象,从社会学的角度可以说具有深刻的历史意义,因为它是从负面向绝对零度的一种挑战。但是从美学的角度来看,这种向着比较单一的表现方法的回复,这种在特定时期内普遍的趋同现象,(传统崇拜、规范崇拜是一种趋同:信息崇拜,时尚崇拜是另一种趋同)不能不说是画家们缺乏自由精神,从而为特定的眼光(特定的观看方式),特定的外在指令(例如市场需要,收藏家的趣味)所支配的一种表现。换句话说。画家们不是为自己创造观众,而是让观众的眼光来塑造自己。在这个过程之中,反叛精神早已被消解得无影无踪了。向着绝对零度的挑战,也由于缺乏回应而疲软无力。

许多事是不可预料的。有谁想到,“星星(美展)”落下帷幕以后,到来的不是黎明而是黑夜,并且这种历史的倒错不但没有为现代艺术提供足够的动力,相反地却助长了我们集体无意识沉淀下来的趋同本性?困惑中,不免常常想到石虎。石虎与众不同的是,他的反叛是成功的反叛。在国内的时候,石虎画展一次和一次都不相同,每一次都能展示出一种新的表现手法,开拓出一个新的视觉空间,提供给观众以一个新的心灵维度。不管观众有什么评论,他旁若无人地摸索前进。不怕失败也不怕孤独,“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种不辞趋异、独立不羁的自由精神,不正是对我们积重难返的趋同本性的一种抗衡吗?

石虎走后,一直没有得到他的确切消息。听卢沉和周思聪说,他好像到了澳门。我常常感到忧虑,不知道他在那遥远的地方,还能不能保持着原有的活力。前几天,澳门杨小竹女士来访,带来石虎的一封信,还有两大本精美厚重的石虎画册,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答案:随着书香味扑面而来的,依然是他那股子如生马驹不可控捉的野气。但是野气之中,又渗入了几分苍凉、几分焦灼。在遥远的天涯海角,一往情深地怀念着多灾多难的祖国,笔墨间自不免呈现出某种忧愁的意味。这意味是如此之浓烈以致隔着缩小的出版物所造成的距离,我们依然能够感觉到它的脉动。

那些颠倒跳跃的点,那些金属线一般强劲而又颤动的细线,在幽邃诡谲的水痕墨迹和光怪陆离的色块之中互相追逐,时而聚集时而散开,徐缓上升忽又陡然下降,纠缠推挤不可终极,协同地表现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情感旋律,一种创生期汹涌激荡的原始生命力。在其中社会意识层次上为祖国命运的关切,植根于生命意识层次上对存在的思考。表现为形象思维的灵感与激情,植根于现象学的眼光所把握的价值客体。所有这些,不仅急切地敲击着人们的心弦,也极大地丰富了绘画语言的词汇,而且丰富了世界美术词汇,可惜只看到印刷品,无法对这些词汇进行更深入的分析。相信年年辽海上,必有慧眼识英雄。我期待着这颗正在上升的新星,放射出更加夺目的光芒。当然,期待中也有忧虑,艺术是异体起源而不是本体起源。它是从非艺术中产生,并且是在同外间世界(非艺术世界)交换能量的过程中发展和变化的。正因为如此,那些伟大的造型者总是那些生活得最充分,体验得最丰富,能够从自己所处的社会和时代最深处吸取能源的人。石虎取得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是,他作为一个人所受的磨难愈多,作为一个艺术家累积起来的动力也就愈雄厚。他的部分力作,作为艺术品,其深度和力度都来自于一种非艺术的冲动(爱国热情,正义感等等),由于这些画都具有回忆过去的性质,也由于除此以外其他题材范围不是十分宽阔,我担心(从艺术社会学的角度),他在海外,有可能遇到能源问题。同时,由于现在一件作品真正的艺术价值,往往同它的艺术市场上被拍卖的价格档次反差很大,我担心(从接受美学的角度)他置身在陌生的观众之中,难以得到广泛的共鸣和充分的理解,有可能奈不住寂寞而降低自己的格调,以便参加竞争。这将有可能束缚他独立不羁的自由精神,妨碍他创造出有永恒意义的伟大作品。看到那印在一本画册卷首的他的照片,庄重高贵而又文雅,一扫在国内的那股子野性十足,落拓不羁的江湖气,心里不免格登一下子。好在他的画并非如此。也许这些忧虑只是杞人忧天。也许,对于一个桀骜不驯的天才来说,这一切可能性都不成问题,但愿如此。

小竹女士马上要回去了,我写点感想,忙中匆匆草就,忽得小诗一首,敬请代呈石虎:

开卷苍凉野风蟠,

想见磅礴气正酣。

何日归舟横沧海,

夜深风雨说长安。

1992年5月7日灯下

于四川成都东郊

石虎《薪折》 布面油画 29x44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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