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庆丰
一件好作品其意境必然是无穷尽的,所谓“余音绕梁三日不绝”。这不仅说的是一种余韵而是传统中国文化天人合一,一语多指的作品结构空间的拓展。石虎先生通过多年来的笔墨锤炼和身心修为,就为我们打开了这样一种深远的意境,他的作品形中有形,像外有象,看似在表达一个人物,笔墨却往往历经山水,看似在书写那一笔一划像里像外却有无相生。他似乎在剖析你的内心,又似乎在顾左右而言他……
小时候几次见老家那里、从一个叫马山上下来的书匠瞎子给人摸像的情景,甚为不解。他是先天瞎子,从未见到过这个世界,却摸着人家的手,就说出了许许多多以前的和以后的事来。这件事对我的影响很大,我曾就此事多次问过大人,也曾仔细看过被老瞎子摸过的手,我没有找到任何有说服力的答案,唯一让我有所疑虑的就是每个人手里那两把完全不同的掌纹,它们上下左右交叉着,疏密不一,长短不一,粗细不一,成形不一,真幻不一……难道他摸见的是这些纹理?难道真如民间所传《麻衣相法》那般玄妙?可是他看不见啊,且不论它是真是假,这其中究竟隐含着怎样一种来络去脉?
后来也可谓历经许多沟沟壑壑的事,我终于相信了:“我们眼见的有时也是障碍”,“那所谓远处的东西都被法相锁住了”的说法(民间阴阳师语),而老瞎子和我们唯一不同的是他并非是用眼睛看的,他是用心观的。我喜欢“观”字所具有的心性的意义,即“观”梵文-----关照一切身心现象,本意就是培养智慧的修行法门。从某种意义上说,心原来是可以观物取像的。
后来的一次触动是去碑林读古人的书法。读颜真卿王羲之的碑帖,的确赏心悦目;读怀素的草书时大部分字不认识,但见其整体间气韵流畅、心下亦甚为舒畅;等见到石鼓文时因为基本不识那些字,也便没了作为一个字该有的意思、结构和笔画,我不知其缘何而成、便觉得那些刻画而成的字上下左右间有了内外出入之像,正如同掌中之纹理,变化莫测却又无限通畅。然而那次之后我常常会在古代岩画,民间艺术,儿童绘画以及蚊虫行迹,俯瞰山水路径等迹象中驻足,迷恋在一种莫测的变幻之中。
见石虎先生的画和书法时,暮然想起了这一切。因为读先生的笔墨线条却亦非眼见之线,显然是心观之像。要说绘画的功夫或能力,早先年石虎先生依然驾轻就熟,要想造出准确间或有趣味的形象体积来、亦可谓得心应手。是后来的生活和经历使我对石虎先生作品中那些令我着迷的弦外之音,有了一些认知。实际上在我们的身前身后,当我们专注于某一件事情的时候,当我们与人谈论一个主题的时候,我们常常会下意识地起身,或者迫切地做出一系列的举动;或者有莫名的焦虑掠过,或者有莫名的喜悦来临;有的时候心底里升起一声挡不住的长啸,有的时候远处突兀而至了一片冷寂……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这些动作与这件事和这个主题毫无关联,而这一切又看上去或许是自然而然的。有的时候,在事后我会迷恋着这些事企图寻找出答案来,是否被心里的一个声音吸引?是否被自然里别的生灵们的一个举动驱使?是否是很远处的关联?是否是很深处的牵扯?这种下意识来自过去?这样的无意识来自未来?于是现实的一切秩序和规律都能被这种想象逐渐拆解,甚至会陷入心慌意乱的幻象中。这些作为一种不经意间的现象是不被大多数人留意或者关注的,但是我却迷恋着、深以为其恰是在现实的禁锢中显出了精神的途径。人恐怕都是在不经意间完成着生命里最重要的事件,通过这种事件人因此与万物相容,物因此与人与动物灵兽相知,瞬间因此与永恒相通。我从石虎先生的画里,从他的书法里真切地体会到这样一种万物关联,万事相通的恍惚或疼痛!这是生命的相容,是自然的相知,抑或也是宗教的相通。近时有幸聆听先生的畅谈,亲见先生画画、和书写,先生的笔墨线形虽然妙趣横生却不随眼睛所见而走,正被心力所趋,为心象而行。仿佛于形象常理中却常常出入于无常,颇多倾注的正是那些弦外之音。或与人造像时留恋于山川草木,或与山水写意时驻足于生灵器官,仿佛在简简单单的一幅人物里有着无数身体自然的牵扯,仿佛在几句诗文中跳跃出高山降落、流云飞升的力道和飞禽走兽的身影以及喜怒哀乐的表情。那些线条笔墨或行或住、隐现自如、死往生还,或情景交融或象理与共,使我仿佛确实感知了万物通融浑然的内在情景,真切触摸到了生命与自然的玄理,也深刻体会了文化的道性和艺术的法理。
然而一切玄妙都缘起有因,从石虎先生的经历中亦可领会一二,对于这位真性情的艺术家而言,西南丛林的奇幻和浓密、北方黄土高原的荒凉和起伏,石虎先生亲力亲为,读的是民间艺术的万卷活态诗书,行的是诗经典籍的万里自然之路;他由非洲焦灼的沙漠显现出人性的相貌,透过东南亚佛国净土遁见灵魂的虚妄,借助西方的圣地留守着身体的镜像,他几度出入地域藩篱,却一再往返于身心的修持。这一切都可以告诉我们,在一个人的生命中被注定了怎样一种缘起,被赋予了多少日月的朝露暮光。
从石虎先生早期的重彩油画到后来的笔墨书法,先生已将汉字以及汉地的人文精神和情感气质之器,完全升华为文化样式之道。如今的石虎先生回归故土,大隐于市,造笔研墨,完成了由眼见之像回归于心观之象的出神入化的修为,从近期作品中足见其童真随意,心性孔明,所以才观物取象,得见神外之形。正所谓“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易,系辞下语》)”他用行止践行了观物取象的法则。
那摸骨的先天瞎子,能遁见身前丗后之事。他以心眼所见,正如“观”字的卦象所示:上巽为风,下坤为地,风行大地吹拂万物,便得见生命之前因后果也未必虚妄。明眼人能不为眼障,修通心目,开启智慧,便自然会解开掌中那大千世界!岂不正是艺术的高境界?正如石虎先生的书画心迹,看似捏花捡草般随心所欲,却恰是掌纹气脉的自然命理。
石虎书法 《信天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