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字思维”之于东方绘画
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的,西方艺术家发现了远东,梵高、高更这些印象派画家先是从浮世绘中找到了表现之美,由此演进的西方现代艺术对意趣的把握,让我们看到东西方的殊途同归。但用线造型、以线传神,是中国绘画之根。从这点上讲,本质意义上的中国艺术并未被西方发现。我们生活的时代,是一个娱乐至死,同时充斥着谎言和禁锢的年代,我们正在被自己所迷恋和憎恨的东西毁灭。当代艺术,要的不是伟大,而是成功,这样的土壤是无法产生大师的。但如同石缝中长出的黄山松,天才总是出乎意料,石虎就是一个变数。他既处于中心,同时又很边缘。即便是艺坛中人,提到石虎也有种神秘感,因为他很少把时间放在世俗的应酬炒作上。很多人在介绍石虎时,总是提到毕加索,我认为这是一种误读。尽管石虎早年的《非洲写生》和重彩油画都能看到依稀毕加索和立体主义的影响,但看过了永乐宫壁画、敦煌彩绘和战国漆器,我更愿意相信石虎的布本赋彩是从中国绘画艺术这棵大树的根上长出来的。因为立体主义的造型是符合逻辑的,几何式的,是固态的;石虎的绘画是诗性的,冥想式的,是液态近于气态的。我将石虎对西方绘画的采撷比之为旅行,长途跋涉后仍要回到原点。对一个游子来说,“旅行”的最大收获就是“做减法”。经历了家国颠沛,回到故土的石虎因为色彩的洗礼,水墨线条画变得愈发澄清,这才是他绘画的核心。石虎作画,首重造线,造线的思维原本就是造字的思维。回到元初状态,感受天心的启示是石虎不变的追求。不同于当下现代艺术流行的阴郁、反讽、戏谑,石虎的绘画背后始终有一种反西方意识,气质同其汉字艺术一样,响亮、开张、放逸。灿烂就灿烂得韶华盛极,空寂就空寂得心月孤圆。八五新潮后,现代艺术多少解放了四九年以来基本停滞不前的审美品味和绘画模式,让人们对体制的束缚和精神的压抑有了反思。发展到今天,我们看到的所谓现代艺术,其实是在商业主业裹挟下隐藏着的美国近现代艺术的再次翻版,你完全可以在中国找到小杜尚、小沃霍尔或者小杰夫·昆斯……。中国需要这样的艺术家,市场也需要!但站在画史高度,我很难想象,与世界一流大家并肩,他们是否还有平起平坐的底气。我们的画史如果由他们书写,是否愧对徐渭、八大这些在人类艺术星空中俯视众生的历代大师。平心而论,任何一个成名、成功的画家其代表作多少都凝聚了他们探索与思考的精华。可我们遗憾的看到,当代艺术家总是将他们成熟的创意一再复制,直到烂熟。翻开当代艺术品图录,满篇冒着一股子味精味和小家子气。我可以接受用小清新、卡通化、小资情调形容我们周边一些岛国的气质;也可以想象怪诞、疯狂、叛逆成为大洋彼岸一些国家当代艺术的关键词;但我无法相信,这些消费主义的形容词竟会作为中国艺术气质的代言大书特书。当然,我们都面临同样的问题——人心的异化与畸变。所幸,石虎没有跟风。清唐岱《绘画发微》有:“自天地一阖一辟而成万物制成形成象,无不由气之摩荡自然而成,画之作也亦然。”如果说石虎早年画作还能看得到模仿的痕迹,现在他完全师心自用。特别是近年佳作,创意迭出,灵心四射,妙趣横生。观其素描草图,线条繁复出格,几无雷同。由于有着线条的支撑,看似满怀激情的画面背后却有着老僧入定般的沉静。这种深沉,有如霍去病墓前守候千年的巨人石兽。石虎能做到绚烂之后的超然,我想也许和他的性格有关,盛大士在《溪山卧游录》中提到过这种人——“颠而迂且痴者,其性情于画最近。利名心急者,其画必不工,虽工必不能雅也。”我不知道石虎是否颠而迂,从惊人的创作量来看,他绝对是个画痴。看着这些草图,我甚至不知道他在沉醉时能否分清现实和绘画的界限。他是繁华看尽的大才子,也是踏杀天下的大禅师。有了这样的认识,在石虎的水墨线条面前,我们更需要的,是从过多的艺术理论、过多的经验中解放出来,体露金风。什么都不要说,静静地先看画吧!
就在我下笔之刻的五百年前,米开朗基罗正在为罗马教廷绘制西斯廷教堂天顶壁画《创世纪》,工作持续了4年,即将接近尾声。差不多10年后,徐渭在中国浙江绍兴府山阴城大云坊出生,当他在用心头血和墨画出的葡萄藤上题“笔底明珠无出卖,闲抛闲掷野藤中”的时候,米开朗基罗的生命也即将走到尽头。我把这两个毫不相干的名字排列在一起的时候,心中有一口热气升腾上来——此刻的东方和西方,竟有过这样孤寂而伟大的相互交错。纵观艺术史,类似的惊奇比比皆是,人类的星空因为他们的辉煌而荣耀。徐渭没想到,他的子孙们会在五百年后,因为西方文明在物质上的空前成功与繁荣,彻底丧失了自信,走上了所谓现代之路,割裂中国艺术背后与天与心的联系;徐渭应该料到的是,总会有那么一个痴人,他出生在中国,他禀赋着龙人血脉、汉字道统,以如入无人之境般的执著和迷狂,甘心做一个线条的苦行者。“天何我志,地何我土,誰世蒼蒼劫漢史,名我昆侖子。”一路尽管风雨交加,这人却也足够自信,因为背后支撑着他的,正是那个五百年前叫做天池道人的痴汉子。与他并行,颠而迂且痴者,不乏其人,同行者谁?曰雪个、曰道济、曰虹庐、曰木人……。这个痴人,并不孤独,他的名字,叫做石虎!
石虎书法 《信天游》
后记:石虎的作品是少数让我觉得创造力持续涌现不竭的当代画家之一,当绝大多数的艺术家已经在其艺术符号形成之时死亡,他的创意和灵思仍让你觉得是和一个兼具儿童天趣和老者心境的智者对话,我想说点什么的发心也缘于此。随着阅读的深入,才发现石虎先生作品蕴含的知识系统之庞杂,令我的库存显得捉襟见肘。我对绘画的了解有限,但窃以为石虎最具备画史意义的是他的水墨线条作品和汉字艺术。当面对石虎的汉字艺术,才知道我自以为熟悉的书法史知识储备也非常有限。因为在此之前,书法的终极审美理想大多都指向“二王”。高山仰止,为了更加亲近这位大师,我认真阅读了数月的三代文字、岩画陶文,重新回顾了书法史,以壮其气。虽在门外,总算得窥一斑。因为石虎汉字的启示,我甚至认为,中国书法史应该重写,因为我们把中国文字树的重心过多地放在了文人书画这其中一个枝干,以至于对这棵参天大树的认识,显得有些畸形。二王以下,不乏铭心绝品,但像颜真卿这样的参天大树屈指可数,更多的是人工培植的盆景,生命力越发萎缩。而重振龙人文明的灿烂、响亮、大气,只有回到源头,回到根本。唯有回到“元初时刻”,找回生命的元气,我们才能抛掉陈陈相因的酸腐、繁琐、阴暗,明心见性。因为就如我所说,文字在被创造出来的那一刻,就具备了所有中华文明的优秀基因。实事求是地讲,当代中国已经逐渐显示出了一个大国应具备的气象,无论他的子孙如何数典忘祖,也无论当下国情如何被人诟病,骨子里的浩然之气和光明气象,是周边的一些岛国,永远无法梦见的。其文人传统,也不是大洋彼岸掌握话语权的西方国家所曾体会过的。这种气象,更是那些玩弄政治波普、简单搬弄中国符号、黄皮白心的艺术家们力不从心的软肋。假设在同一间世界顶级美术馆,一边是印象派以来的西方近现代艺术,一边是中国当代当代艺术包括书法,我们可以想象其气场之高下立判。中国在近30年创造了经济奇迹,但物质极大发展后需要与之匹配的文化和艺术,这条路很长,石虎正是先行者之一。唯一的缺憾是,他的作品纯度太高,对尚未经历艺术启蒙的中国大众来说,仍然属于烈酒和猛药。常有人说500年出一个大师之类的谶语,如此精确的时间维度实属妄言,但大师的产生遵循天道循环,确有周期性,并非人力所及。我未能免俗,作此文时突发灵感,顺势倒推,却有奇妙的发现。500年前正是西方文艺复兴盛期,中国也刚经历过强盛的顶峰,揭起晚明的序幕。米开朗基罗生于公元1475年,卒于1564年。1508年,他奉命回到罗马,用了四年零五个月的时间完成了著名的西斯廷教堂天顶壁画。所以我推断,500年前的1512年8月末,他正处于施工的收尾阶段。徐渭生于公元1521年,卒于1593年,在时间上他们有四十年的交集。同时代的大师还有很多,之所以这样随机比较,是我以为他们的宏大和激情都曾感染过石虎并有暗合之处,灵光闪现,一笑而已。这几个月,除了石虎画集和历代书法资料,我没怎么看西方画家的图册,但却听了巴赫,听了贝多芬,听了西贝柳斯……我以为,如果真要拿西方艺术来比附中国的书画高度,只有音乐或可并驾齐驱。8月28日晚听琴曲突有所省,次日匆匆草就,直至深夜,是为记。
二〇一二年八月二十九日凌晨
于长安暂止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