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祖光
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编辑的一本给人无上美感的期刊《装饰》嘱我写一篇有关已故的当代美术大师张光宇先生的文章,我非常高兴地承担下来了。在这本杂志上发一篇这么可爱的画家老友的纪念文使我感到幸福和快乐,虽然光宇大兄的人品和美德是很难用我这支笔能描绘其万一的。我的进入文艺界是从半个世纪以前的1937年写作第一个话剧本开始的,那是抗日战争开始的一年,也正是我应当升入大学读二年级的那年,却只是由于战争而中断了学业。我生长在当时的北平,后来到了南京,是当时所谓道地的京朝派。但就在40年代初期,我的第二个大型历史剧《正气歌》在重庆的中电剧团上演的时候,导演陈鲤庭邀请来自上海的画家丁聪设计全剧人物的服装,由此使我的视野开扩到当时领导全国的海派文学艺术的广阔天地。从丁聪开始,当时有影响的画家如张光宇、正宇兄弟,叶浅予、张仃、陆志庠、华君武、张乐平、黄永玉、特伟、廖冰兄等都成为我终身不二的好友。除张氏兄弟已经过世之外,其余这些大家至今虽都已进入高年,却仍是美术界的泰山北斗,发挥巨大的影响。
今天在写我十分敬爱的光宇大兄时,心头涌起一阵温暖、一片哀伤和无限惆怅的感情。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遗憾。遗憾的是,我知道这两位画家一共是三个弟兄,光宇行大,正宇行三,当中还有一位行二的名叫曹涵美的大画家我却无缘相识。曹涵美不姓张,亦离开了宇字的命名,我只知道是由于自幼过继给姓曹的人家,他一生中最大的成就是所作的近百幅《金瓶梅》插图,画的清新华丽具有个人独特的风格,在40年代的上海杂志上多有刊载,并有专集出版。一门三大画家,均有突出的成就,为历代绘画史上所罕见。
使我特别钦佩光宇的是他在绘画上的高度功力,浑厚深沉,使人感觉他每一个笔触,每一根线条的重量;这和他的为人一样稳重和宽阔。几十年相处,我从未见他有过任何的疾言厉色,而是一贯的雍容大度,气宇恢宏,即使在50年代可怖的政治运动当中,许多老朋友见到我如见毒蛇猛兽,避之唯恐不及的时候,我在邻近小巷和光宇兄一次偶然相遇时他热情的握手和抚慰给我的感动至今使我感激不忘。而光宇的美丽的夫人,30年代就是我们大家的光宇嫂嫂,由于她的美丽而被大家称之为“梅兰芳”的代号至今以她的温柔贤德博得朋友们的敬爱,也至今仍独居在当年与光宇一同度过晚年的艺术家王世襄先生的四合院里,而我亦至今只知道光宇嫂嫂的芳名叫做梅兰芳而不知她的真名本姓。
光宇离开我们已经多年,由于要写这篇怀念文章,我想起手中曾留下当年他给我画的几幅古典人物的画幅,但是在记忆中的一个大信封里去搜寻,却只剩下一个空空信封,一幅也不见了。无疑又是这场“文革”留下的后果,只有增加我无比的怅憾和痛恨。现在仅余的光宇手迹乃是我在两年前通过一位专门研究中国电影史的法籍友人纪可梅夫人为我从香港有关部门复制的1948年我在香港大中华影片公司编导,由周璇和吕玉堃合演的一部改编自聊斋故事的喜剧影片《莫负青春》,这部影片的片头全部为光宇手制,片中每个人物都有光宇所作的漫画像,全部字幕也都是光宇的法书,风格独具,趣味盎然,是光宇在40年代的书画手迹,是我个人所有的光宇大师的唯一珍藏精品。《装饰》这一期特为辟出宝贵篇幅重行展现前辈美术大师张光宇先生的精彩作品是十分必要的具有远见卓识的举措,我的这篇纪念文章远未能描绘出光宇的作品精神与人格的崇高,只能约略记下我对他永远不能消逝的怀念。
原载《装饰》199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