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行百
在当代中国画坛上,为了发展我国山水画艺术,进行不懈的探索、创造的老一代画家中,白雪石先生是“为山川代言”的一家。
白雪石“为山川代言”的创新之作(无论是巨幅或小品)俱各有其明晰而爽朗的艺术语言。画上的奇峰危峦,深崖绝壑,林莽、乔柯或清旷萧疏,或险绝逶迤…交相关联,主从分明,情景交融。他的作品,不仅有“山川郁秀,草木华滋”的韵致,并时有“画外之奇”、“真正的美与理想一致,与自然致”(席勒语),在他的画中已得到一定的体现,同时也表现…画家“我之为我自有我在”(清石涛语)的独立风格和创造精神。非“如实照搬”的对景写生所能企及的。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宋•辛稼轩词句)绘画创作的选材,取诸于作者的艺术观及其审美评价。即使描绘相同的景色与风物。而作者不同,时代不同,感受不同,其表现形式(包括各类艺术手法)则判然有别。白雪石对于创作素材的选择、取舍是相当谨严的。他精于概括、剪裁、为山川传神,集中掌握描绘对象,为了创造出新颖别致的画境。白雪石体验生活,常常“不辞劳瘁地跋涉,行万里路”,从“人千世界”的千变万幻之中来寻觅,领悟艺术源泉;故尔灵感飞扬,涉笔成趣。
中国画传统“六法”中的“经营位置”(构图)关乎绘画创作之高下、得失,取决于画家的功力和修养,故有娴雅之尚,庸裁之别。白雪石画中的立意,选景布局,都有他自己的特色,对空间把握和处理很有“匠心独运”之处。所绘的内容,对近景、巾景、远景的层次安排极其分明而妥善,用他的创作实践,丰富了宋代郭熙的“三远”论,对季节、空间的关系处理得很自然,而在他的画中“可居”、“可旅”之感是很强的。对丁各类建筑物的处置或隐或显中的疏密交织、错落掩映也别具会心之处。至于画中表现的地域、环境、气候等等,也极为鲜明醒目:开阔的原野,清澈的水田和层层的梯山以及杂树、蕉林、棕榈同活动于其间的人物,开合照应、点缀都相当考究,生活情趣很浓。此外,他对画中虚实处理,也十分精到,很善于运实入虚。特别是画面的主体(重心)与陪衬,聚与散、疏与密摆布得也十分得体;明暗、对比、呼应、跌宕相当自然。其间有动有静,轮廓明显,结体完美,多种境界或幽深.或典雅,或磅礴,或巍峨…均各具姿采。再卉,山重水复,林菁木茂,葱茂蓊翳,云烟幻化,碧波浩淼,霞飞云锁……浑然深厚而无堵塞或臃胀之感。作品中实处之妙皆因其虚处生发。深显“无画处皆成妙境”(清•笪重光《画筌》)之宏旨。至于他对画中的某些空白(或“虚处”)的处置,很有清人华琳在《南宗抉秘》中说的那样:“画中之白,即画中之画,亦即画外之画也。”所以他的作品的艺术效果往住“出人意外”而又“在人意中”,与大自然相“默契”。白雪石的创新山水画.对题材的选择,对题捌的运用之所以不同于一般,是因为他深人生活“目识心记”,经过他的提烁创造,传达出客观景物的美之所在,借以抒发自我的情操与心声.给观赏者以美的享受和美的启迪。
“万点奇峰千幅异,远近高低皆不同”,“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这是前人对桂林山水的感受。但是,白雪石则有白己更为深切的体验。这在他画中的题词里,就有所反映。他在《雨日后漓江》一图题云:“雨后漓江两岸奇峰青翠欲滴,烟云变幻,舟楫村舍相映,图画天成。”而另一图则题曰:“昔游阳朔伫立碧莲峰下,东朔曾见云雾由地面冉冉升起,而东岭群峰格外层次分明;但顷刻问诸峰全然不见。云退后,山色更呈青翠。”可见他对所画景物、境象的观察体验是何等仔细!还有他的《雨后漓江》画法也明显的改观,题词是:“雨后漓江两岸奇峰树丛间泉水奔流直下,真可谓银河落九天,为漓江胜境,锦上添花。”其他的如《归渔》、《渔歌》,《溪水清浅》、《竹林幽居》等作品,也都各有其会心之处。他画的《三峡》气势宏丽,备极壮美而饶神韵。复自题为:“长江中游的三峡两岸连山,重岩叠嶂,峭壁对峙,隐天蔽口,烟笼雾锁,风韵多姿,气象万千。景色雄伟明丽,极富诗情画意。”这一段描述,说明他是怎样观赏自然,怎样理解自然冉进行创作的。他画异国的景物也如是——在《日光》一图上的题记中说:“一九八C年秋十月,余在东京举行个人画展期间,曾赴日光一带风景区观光。时值金秋季节,沿途枫林如海,蔚为壮观。日光瀑布尤为吸引观众,回旅寓后留此草图,一九八四年完成。”在他笔下如黄山、泰山、湘西群山、江南水乡等,都有白己鲜明的个性特征。
黄宾虹对此认为:“一、绝似物象,此欺世盗名之画;二、绝不似物象者,往往托名写意,鱼目混珠,亦欺世盗名之画;三、绝似又不绝似于物象者,此乃真画。”白雪石的作品大都是“绝似又不绝似”的“真画”。白雪石对各类山水的造型,其画法因地因时制宜,流露其豪情奔放的气魄。由景生情,以情创景;景中有情,情中有景。两者相交相强。因而,他的作品可以说都是“形”、“神”、“意”三者的结合与统一。所以他的作品多具“质有而趣灵”(宗炳《画山水序》)的境界。
我国的山水兴于唐,盛于五代、两宋,元、明以来更加丰富,其风格、流派,俨若“千岩竞秀万壑争流”。但历代画风之异同,均能由其“笔墨”造型追本溯源。正如石涛所说:“笔墨当随时代。”对笔墨既应继承,又应随时代而变异、发展。所以白雪石在发扬传统的同时对笔墨的运用,有自己的见地和方法。是相当考究的,他曾明确表示:“我认为中国画最重要的还是要表现笔墨。我所说的笔,是创造出浓、淡、干、湿、虚、实等的丰富具象效果的笔。至于说墨,就是要做到墨韵生动,使心意达到诗的意境。我之所以这样说,并不是因为中外绘画理论,都注意到丰观精神在艺术中的作用,而是觉得中国画中的意,是表现一个画家的内涵和思想。所以我认为通过笔墨所创造出来的意,便是中国画的灵魂!”他在创作中的皴、擦、点、染以及线条的运用,其法度皆是有源流的,许多崭新的描绘技巧大都从传统精华与客观现实的提炼或综合,且又不拘一格。仅以树法而言,他很注重刻画树的本质以及季节的生态变化,固有色彩的更替与代谢都在力求表现各种树木(枝、干、根、叶、表皮或花果)的特征,排列组合,参差变化。翠柏、劲松郁茂苍浓,绿扬、垂柳婀娜有致,老树、林槎偃仰生姿,藤蔓回绕,摇风曳雨,曲尽其状。他所画之茂密修竹,在结构上、笔趣上皆显示出生的真实,或于竹丛中穿插以石绿写新篁,挺健天矫,生命力极其充沛。所画的芭蕉、棕榈、舒卷轩昂俱富自然之生机。对于山石的地域、形态、体积、面积,其皴法及泻晕(无论所运之焦墨、积墨、泼墨、破墨睹法)亦恰好显示着质感、量感。笔酣墨饱,状物描情均深见法理。至若各类新式古式建筑,大大小小的舟楫,历历的帆樯、排筏……信手图之既有地区特征义有现实的依据。
五代荆浩住《山水节要》中指出:“笔使巧拙,墨使轻重。”白雪石对笔墨的驾驭,在巧拙、轻重的结合、变化方面无不得心应手,运用自若,或“重若奔云,轻若蝉翼”(唐孙过庭《书谱》)。而所赋之冷暖色调不仅十分和谐,并把浅绛与重彩加以结合,有较浓郁的装饰趣味。所以存他的画中,青山绿水,春花秋叶,朝雾晚霞,风霜雨雪……无不生动而令人神驰。至于绘画的笔墨如何随时代而“变",实践表明.应是在真正理解并掌握传统的精髓以后(包括适当地借鉴、汲取外来技法),突破成规地再创造而这,又是画家自己的审美理想与技巧成熟的必然归趋,否则,“变”也不会"变”得那样自然而完美。
白雪石笔墨之妙.更多地表现在整个的笔墨形式上,这就是“写意”与“工笔”的结合;“写实”与“装饰”的结合如他画的树石都带有明显的装饰趣味,尤其是他画的树木更有很浓的装饰风,而这些也构成了他自己的个人风格。
“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乃是中华文化固有的特征。“诗”与“画”的“比兴”旨存“托物言志”或“借景抒情”。而这,在传统的山水画中尤为响亮。两者常常相通相联,相得益彰。白雪石的绘画创作,既像是用线条、色彩赋“诗”,又像以词藻、韵律作“画”。因之,所作无不洋溢“诗情”;其“画情’亦为“诗情”;“画意”即属“诗意”。他的作品的一个突出的特征即“以诗为法”。立意中,常常是突出“情”与“意”,表现了他对于客观自然是诗人般的吟咏自己的审美感受“由情及理”使观赏者得到美的陶醉,进而再开创时代所赋予的社会、生活之美。所谓“立意应是欲创之境,欲抒之情,欲达之意”。
白雪石的创作除山水画而外,他还精擅花鸟面,精致工细,“物理、物态、物情”三者俱到,直逼两宋诸大家。绚丽、淡雅兼而有之,别饶情韵与风姿,堪与当令众美争文妍。他的业绩,还汲取了多种艺术的滋养。他既精通鉴定,珍视古今的书法、绘画、金石及其他文物瑰宅,眼界广大,而义旨下功夫研讨,借鉴它们的造型法度,充实自我的艺术灵感。从欣赏到实践,“由博返约”,“取精用宏”,不断提高,不断深化,迈向其炉火纯青的理想的艺术境界。他在画上偶用一方“惜阴”的印章,足见其勤勉不辍的治学精神,很值得钦佩、效法。
白雪石先生忠信笃敬,谦逊质朴,从未矜骄自诩,几十余年来,他致力于艺术教育,翔实而成效昭著,是深受崇敬和众所景仰的。现在白雪石先生的绘画“老而愈妙”;他以早l逾“古稀”之年,勃发壮心,对自己的艺术“精益求精”,尽力“求止于至善”,并且再度焕发与时俱新的艺术青春。
1990年l2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