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新华 文
看完刘巨德的水墨画,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准确地表达内心的感受,好像有一种“场”的效应,只能静思,难以形诸言辞。但是,画中那些平凡的景物所具有的诗性和神韵,又好似与我低语,使我的心灵在寂静中极动,在沉思中进入妙悟之境。
这又似与巨德促膝而坐,只有沉默一样,让人从他那淳厚、淡泊、内向的天性中,倾听其内心世界涌动的生命波涛。也许,这正是画面宁静致远的内在生命张力构成的诗意,与他的诗性情怀的自然吻合。是画境与人品的映照?还是“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探寻存在终极诗意的显现?
从古典到现代,从东方到西方,绘画的艺术形式和流派纷呈,千古绝唱的妙品佳作不胜枚举。似乎可以说,绘画艺术的各种表现形式和题材已到了山穷水尽、无可挖掘的境地。因而,谁要想超越前人,确立自己的艺术风格和审美特征,跻身于艺术大师的行列,必须对东西方绘画艺术的语言、形式、技巧、材料、工具的发展有深入地研究,对中外艺术大师的成就有深入地研究,并具有驾驭东西方绘画艺术的各种创作技巧的全面能力,特别是对东西方美学精神和哲学观念有深入研究和理解。也就是说,在绘画艺术的创新中,并不是“无金可淘”,而是呼唤着那些具有更高文化艺术修养,在漫漫心路历程中甘于寂寞,对艺术无限虔诚,以自然之道表达人性情怀,探索和开启诗意境界的学者型画家。
在当代画家群体中,巨德是一位十分难得的学者型画家。
他既教素描、色彩、创作,同时又教设计,并对油彩、丙烯、水粉、工笔、写意等技法和工具都能驾驭自如;他还涉猎电影动画、连环画、插图创作设计领域。他不仅对图形想象有深入、独到的研究,而且对东西方的哲学和审美观念及艺术形式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和体悟,能够自由地穿梭在东西方两种绘画审美的艺术语言中,充分调动和集合写实和抽象、油画和水墨、绘画和设计的优势和表现力。凡他出手的作品总是让人刮目相看。他创作设计的动画片《夹子救鹿》获国际动画片金象奖,设计的挂毯《灵光》获第九届全国美展银奖。正如一代艺术大师吴冠中先生所说,他能够将“各类创作样式都统一在形式美中,在不同的品种、不同的样式的造型中逐步发现形式美的普遍规律。尤为可贵的是他是以一颗天真、虔诚的心灵理解、捕捉、表达形式美感的。”
由此来说,按巨德所拥有的实力,在探索和研究中国绘画艺术创新的群体中,他足以独树一帜,领略风骚。但他的学者气质和天性,使他与“装腔作势或欺世盗名”无缘。他以孤独的“寻道人”,行走在宁静而又神圣的诗意境域,倾听震动灵魂的呼唤,寻找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
细读巨德二十年多前的《沙土地》、《老碗》、《玉米》、《向日葵》、《桃》、《野果》、《鹌鹑蛋》、《鱼》、《荒草》、《荒漠》……这些宁静无声的、平凡之物构成的现代彩墨作品,会让人感到一种从未有的心灵震撼。如果你能与这些静静的生命之物默口交心,或再用心灵去抚摸这些静静的生命之物,你就会体悟到,巨德是以老子“至虚极守静笃”,“恒无欲以观其妙”的一颗天真、虔诚的心,向我们推开了通往诗意家园的“众妙之门”。
《沙土地》是巨德童年心灵的一方圣地。
你看那《沙土地》上,夕阳坠落,茫茫苍苍的黄昏中,一筐被注入诗性的土豆,凝结着大地的深情和慈爱的母亲养育之恩。画中远去、无垠的沙土地与天际交融的朦胧中,横向运笔留下的一缕白光,使黄昏的寂静变得极动,活跃着整个自然界的生机。宇宙万物的生命诗性在巨德的笔下溢出了神圣和崇高之境。正是宇宙万物在极动中的寂静,在寂静中的极动而产生的敬畏之情,让人面对大地和宇宙的沉寂,瞬间感悟到纯净的心灵是何等的敏感和惊恐,生命又是何等的孤寂。作为沙土地的儿子,巨德不仅无限眷恋沙土地,而且《沙土地》弥散的诗意 使巨德对人不可逆的命运——大地和母亲有着无限崇敬。
看《沙土地》这幅画时,巨德向我讲述了他童年时与母亲在黄昏收土豆的故事。在广漠、寂静的沙土地上,夜幕正在降临。万物沉寂,恶狼觅食的哀嚎在大地回荡,收获土豆的母子惊恐无援。这时,母亲用石块猛烈敲击铁锹,以叮叮、当当的响声驱逐母子孤寂无援的惊恐。这大概是巨德对宇宙、大地和生命的动与静的诗性最直接、又最纯正的体验。母亲用石块敲击铁锹的那声音是寂静中的一种极动,在可怕的夜幕降临之时,它似一道白光,划开了巨德童年心灵惊恐的黑暗。是母亲的那种极动,使幼小的心灵在母亲怀抱中又得到宁静。《沙土地》作品的意境显露出的动静不二的诗性,正是现实生活中原本的自我绝对真实的存在,却又好似禅的意境。现实生活中的禅境是对生命最高境界的体验。其本质与诗意相通,诗意又是禅境的艺术再现。因此,画中的诗意使人时而犹如身心负重在茫茫沼泽中行走;时而又使人顿悟,好像寂静之夜,天地间的钟声,在人心灵深处清澈回响,涤荡着灵魂的尘埃。
再凝视沙土地上的《老碗》,你即会被那敏感的造型和惨淡、朴素、静穆的高灰色调,以及形式构成的内在之力所震慑,并在心头掠过阵阵悲怆。可以说《老碗》是塞外的古土上的一曲悲歌,倾诉着这一方土地的宿命人生。然而老碗、木筷、红薯所构成的画面和意境,却又使人在沉思中,真实地看到那一方土地的父老兄弟,背朝青天,面朝沙土地艰苦劳作,不可抗拒的人生史实和生生不息的精神。
这是壮美的史诗,又是生存和存在终极境域的诗性呼唤游荡不安的灵魂回归。这不仅是巨德所感受和积淀的那一方天地存在的真实,而且也是整个宇宙间生命和绝对存在的真实。
是巨德刻意追求,还是自然地流露?《荒原》与《荒漠》两幅作品那样巧,似乎是生命和宇宙存在的两极。生与死、动与静的对比,以审美的抽象观念,具象的表现形式,表述出宇宙存在的本质和生命存在的绝对性。《荒原》中一个正在消失的生命被大自然和岁月无情的吞噬。无际的荒原上,野草犹生犹死,在寂静中漠然地倾听着生命悄悄消失的哀鸣。《荒漠》中另一个活跃着的生命却在苍穹下凝滞、艰难地朝前迈进。生与死的对照,动与静的微观,通过具象的写实手法表达出生命绝对存在的抽象之境。这种具象的视觉形式、抽象的审美境界形成的哲学之境与艺术诗性相互渗透、相互占有,正是中国传统艺术精神所在,也是现代绘画艺术所具有的美学特征。
在《玉米》、《向日葵》、《桃》、《鹌鹑蛋》、《野果》、《鱼》等作品的形式结构中,虽然是以西方绘画的视觉语言和结构来表现的,但巨德在“师造化”、“中得心源”,心灵与物的接触震动中,首先使心境纯化,远离世俗的取向。他说:“艺术创作是艺术家心力、眼力、功力合一的过程,艺术品的高低之差全在于心境。只有深深地爱艺术、理解艺术、忠于艺术才能与艺术相互感应。这犹如谈恋爱,从中可以感到生的忘我和死的默契。名利只属于副产品,大概象婚后生孩子,虽有天伦之乐,也同样有包袱感。如果仅仅为了要一个儿子去恋爱,一定不会有真心的爱。”的确,要铸造艺术的永恒生命,必须对绘画艺术的追求犹如宗教信徒那样虔诚。而“心力” 、“眼力”和“功力”境界的提升,则需要诗性的开悟。巨德正是以原本自我的一片纯情和澄明,与一切宁静的生命之物“默口交心,静静地纯化神性”,来表达物性与人性的相互渗化的。他在画面的艺术表现形式中以诗性弱化了自然主义的光、色、形,除去世俗的好恶、贵贱……化物为情思,凝气韵而传神,使其童年生命历程抚摸过的一切朴素、单纯的、振动心灵的物品成为心性的象征。因此,我们看到巨德所表现的土豆、山果、向日葵、荒草、石头、沙土、落叶等一切平凡之物,无一不闪烁着生命的光彩和节奏,折射着大千世界的幽幽之情。
虽然,在巨德的水墨作品中,我们无法直接看到中国传统文人画那种潇洒运笔:腾空直落、墨飞色溢、挥笔如走龙蛇、云气飘逸四起的审美形式特征,但西方传统绘画的微妙色彩视觉表现形式和严谨的造型理性观念,却被巨德引入中国传统绘画审美的诗意框架之中。他以极其敏感的造型优势,极为纯熟、精微的水墨技巧和内敛的情致,以及富有生命力的笔墨、色彩形成的滞重静谧的视觉形式结构,表现出返朴归真的心性轨迹,表现出对宇宙、生命不二的体悟。在巨德的作品中传统绘画的图式不见踪迹,但作品的语言形式弥漫出的诗性内涵,使我们也同样能感受到宋元时代绘画艺术所拥有的那种“追光蹑影之笔,写通天尽人之怀”的境界。
其实,宋元时代绘画的美学境界正是诗与禅意的完美结合。这种意境的表现,首先是体现“空”和“真如”的最高境界。即用平常心看待宇宙万物,在日常平凡生活和一般事物中获取灵感和顿悟,在发现和创造中见奇伟,捕捉瞬间流动的、震动灵魂的生命诗性,由此对宇宙作宏观的把握,由此活在诗意的生活中。用禅宗的语言说,就是表现生命的共相、原态、法的现量。即“绝虑望缘,冷暖自知的法的亲证”。诗意禅境的体验,其实正是一种独特的顿悟方式,它与一切逻辑观念彻底划开了界线,即最终进入“无念”、“无欲”状态,超越时空,达到主客体高度统一的最高境界,深刻体验生命存在的绝对性——“道”境。因而,“无念”、“无欲”并不是自我封闭和沉寂,相反,它是活跃人生一切活动和行为、思维和记忆的特定方式。唐人刘商在《酬问师》中说过,“诗境何人至,禅心又过诗”。无论诗意禅境、禅境诗意,都必须观物会理,在静观中使人体会到宇宙和生命的盎然生机,妙悟人生哲理。
在中国传统艺术的最高境界中,诗意再现了 “道”的最高境界,诗意与“道”的境界是不可分离的,诗意即“道”的顿悟。纯粹的诗意境界就是“道”的“无”之境,禅的“真如” 、“空”的境界,它指向了存在终极境域的绝对诗性。中国艺术的伟大之处和诗意的永恒性,就是由“艺”至“道”,以人性的情怀表达天地之“道”深境。中国传统哲学之所以具有诗性的性格特征也是由此而形成的。中国艺术精神其实就是中国哲学的诗意之思,或者说智慧之思的结晶。研究中国哲学必须研究中国艺术,研究中国艺术必须研究中国哲学,能够自觉地往返在这二者之间,就能进入了中国的理性与情感的智慧之门,就能进入高远的永恒世界。这一使命非学者画家而不能企及。
巨德的水墨作品形式结构严谨,笔意和色调静谧,视觉冲击力强,彻底打破了中国传统绘画图式的弱化,强化了心性的抽象形式,超越了西方绘画的视觉审美形式。这是心性的自我超越,活跃生命节奏的升华和丰富中西方绘画艺术精神的创新。他调动绘画艺术的一切表现力,“望缘绝虑”,“心凝住一境而不动”,直指生命之“共相”,存在的终极诗意境界。所以他的画面结构的笔墨、色形呈现出一派诗性: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形不异色,色不异形,形即是色,色即是形,”;“墨不异色,色不异墨,墨即是色,色即是墨”;“笔不异心,心不异笔,笔即是心,心即是笔”;“白不异黑,黑不异白,白即是黑,黑即是白”;那纸性成为这一切诗性集合的“家”,严谨的形式结构使这些静静的生命之物在心性的抽象中,极静和极动,直探生命的本源,活跃着生命绝对独立、绝对真实、原本的自我与宇宙合一的“无量”、“无限”,绝对存在的“现量”。
这是禅的意境?诗意的超越?“道”的生命大化?
这是神圣和崇高的境域,也是永恒生命的象征。无论谁看他的画,灵魂都会受到震动,并进入沉思和顿悟之境。这种审美境界又是多维和多方向性的,诗意的语言形式具有人性的普遍诗性,它要深入浅出,东方人能感到生的忘我,死的沉醉,西方人都能通过绘画视觉语言形式体会到诗意家园所在。
从中国绘画艺术的一开始,哲学占有艺术,艺术占有哲学,便成为中国哲学和艺术的显著特征,而到了宋元绘画艺术时代则被推到一个高峰。它以“道”和“禅”的观念和境界代表了东方文化和艺术的精神,即自然与人是统一的整体,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人生的、生命的一切问题都是宇宙的问题。因而,当我们与自然对视时:山即是山,山又不是山;水即是水,水又不是水;物即是物,物又不是物;只有将自我存在的生命形式与山、水、物的诗性相融合,以自然之道表达人性情怀,一切才是真实的存在。
其实由“艺”的诗意至“道”的最高境界,就是要艺术家和哲学家,从“艺”和“道”的两极同时在宁静中,复归于生命的本源,开启和探寻“道”的诗性源头,体悟生命与整个宇宙存在的绝对真实和绝对真理。中国的传统哲学虽然是以“道”的观念把握存在的,但却用生命的本体来体悟“道”的深境。“道”通过天地之艺的诗性,无尽地描述宇宙存在的绝对性,“道”在万事万物,表象于艺术语言和形式结构的深层。“道”揭示了创造的根本,由写实化景物为情思,到活跃生命的气韵,而产生的传神,到妙悟,是“道”表象于艺术审美境界的不同层次。因此大家说艺术语言形式赋予哲学“道”的境界形象可视性,而“道”境界又为艺术注入了永恒的生命。一言敝之:“艺”是“道”的形式,“道”是“艺”的灵魂。这不仅在老庄哲学思想的表述中闪现着极为绝妙的审美意境,在其他艺术门类的审美境界中也闪耀着光彩。老庄哲学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以诗的形式揭示了生存和存在的终极诗意的绝对,才使后人体悟不尽,享用不完,成为人类永恒的精神财富。
对西方绘画艺术的语言形式和审美结构来说,这种哲学和艺术相互占有的美学特征,比中国绘画艺术要晚得多。大概直到印象派后期才达到体悟生命、呼唤震动灵魂的审美境界。这也是中国艺术家和理论家对西方古典和现代绘画审美境界和艺术形式很容易理解和把握,而西方的艺术家对中国绘画审美意境和形式难以理解和把握的原因之一
巨德的画是用属于他的那块心灵净土的诗意寓言。但他却不是私密性的内心独白,而是“道”的神圣和崇高诗性境界的揭示,因而他的画与永恒紧紧连在了一起,唤起了人们的哲学之思和智慧之思。这种以新的形式化物凝神,以“艺”的诗意揭示“道”的新境界,铸造诗意的永恒,在当代中国绘画艺术的创新领域实属难得。他不仅寻找到自己的精神家园,也为我们的时代创建了一个诗意栖居的家园。看他的画我们始终会感到沉浸在诗意的怀抱,融于永恒的欢乐之境。这是艺术的至高、至远境界,也是所有艺术大师为之探寻的终极境界。艺术大师吴冠中的艺术成就是如此,巨德又是紧跟上来、难得的一位。
然而,艺术家的神圣使命感,使巨德继续走在无尽的探索之途。
从古到今,在“道”的诗性照耀下,唤起了多少智者,留下了多少千古绝唱的艺术佳作!但“道”却从不肯将永恒境界轻易施舍给那些走捷径和异想天开的人,它要把永恒赐给那些在漫漫人生之路,体道、悟道,不但超越,不求功利的寻“道”人。
我们的时代需要呼唤脚踏在生活的大地上,植根于中华民族艺术精神,兼收并蓄外来艺术精华,富有创新的画家,更需要呼唤学者型的一代艺术大家。我期待着巨德脱颖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