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丹青
古人 惊 异 于 佳 句, 有“ 迥 出 意 表 ”之说,感 佩某 人才情 多端 ,遂叹“知之 不尽” — —这两 句话 ,挪来言 说张仃先 生的画 道,再恰 当不过。先生功业, 多有专论在前。近日 得见先 生晚岁 素描风 景写生, 赏读 再三,惊 喜莫名 ,却 不知如何 下笔议论 才好。
这是先生于焦墨山水同期经营的私淑作品,起手勾画,时在 70 年代初,先生羁身“文革” “干校”,无可作为,年望花甲,壮心不已。此后一发不可收拾,岁岁出行,写生不辍,至1997年遂告歇手,时已八十高龄——这批风景素描前后牵沿累续二十余载,数量之多,潜修之深,委实迥出意表,弥足珍贵,而据我所知,竟至于从未面世——先生的秉赋道行,真是知之不尽啊!
先生早岁中年的画作,或予人热烈华美的印象,及至焦墨山水,郁郁苍苍,诚可谓“灿烂之极归于平淡”。今看其素描,不料满纸披纷,质朴清新,景物纷繁,俊秀而空灵,于“平淡”中居然有“灿烂”之象。若论画品,率半是在能、妙之间,细择其中十八九幅,反复照看,允推神品,窃以为有胜于先生自己的焦墨山水画。
固然,笔墨与素描的纸本效果原本有异,而这批作品的姿态尤难把握,既显且隐,一如先生历来诡变的画趣——若视其为素描,通常所谓“素描”不能这般散逸;视其为速写,通常所谓“速写”远不及这般周详;看作备用的素材,这素材如此完满;说是严格的写生,又处处潇洒,随兴所至……最难评议者,尚在先生于西画式写生与山水画传统之间,如何出入往还,左右逢源:先生自己说,若非亲临眼见,他不会捉笔勾画,论对景写生,这便是西来的影响。中国画论虽有“搜尽奇峰”、“行万里路” 之类形容词语,却是自来沿袭“观照”、“默记” 的成法,不作兴据实写生;然而张仃先生所有 “据实写生”的稿本,一眼看去,其图式与美学,俨然山水画大统脉迹斑斑,若非久自涵养,这批素描的况味便即不可思议。我们寻看民国以来依循 写生规矩的油彩素 描,均是“风景写生”,不是“山水画”,然而如此便说这批素描乃“山水画”稿本,却又说不像,宋元明清山水画即 不可能出现类似的 作品,而所谓当代 “新山水”种种图式墨戏之所以薄幸,盖因弃绝了真山真水的照看。
张仃先 生的创作观 ,自来忽此 忽彼、亦庄 亦 谐。 取先 生 堂堂 戏言 “ 毕加 索加 城 隍庙”,论者便可指说纷纭,或凸显其倾向“现代 性 ”的 实验 , 或称 道其 采 撷“ 民间 ” 艺术的 美意,迄至出焦墨 山水系列,尤可使先生成为民族文化道统的一位贤士……先生究竟是哪 一种角色呢?所谓 “知之不尽”者,我以为是在先生总于不同的层面豁然显现不同的层次,不同的层次,又宛然展示不同的层面,以古 语形容,即发乎于 情致,入乎于学理— —先生之变异多端,归类与定义,总是两难,而他淡然隐匿的素描,却使这两极乃至多极的创作 实践,在他手中 成为罕见的可 能。
好比先生暮年一份宁静的证据,一笔风雅的注脚,这批小画似在他自己的“意料之外”,又在绘画律令的“情理之中”。这一良好的“悖论”,乃因 素描天 然适宜于 知性与 感性的 均衡: 我们看先生的焦墨山水,感性仍不免受制于 知性,因有涉笔墨 千年的是非,而在 风景 素 描 中 ,手 眼 纸 笔 ,遂 告“ 感 ”、“ 知 ” 两 端的交融 无间。
素 描 之 道, 原可 比 绘画 的 “修 辞 学 ”,但 求通达 而雅隽。 中国的 素描,可 谓多 矣,以我 苛酷之见,上焉者 ,尔来惟徐悲鸿留 法人体画及王式廓解放区写生,允为品相端正。仔细想来,勤于风景素描而成全个人风范者,却是付之阙如,即便风景画才子如陈抱一、吕斯百 、丘堤、 倪 怡德 、关 良 、关 紫兰 这 几位民国人物的散佚作品,亦不见遗存像样的纸本素描。我们若是对照譬如法国风景画派如柯罗 、 莫奈 、毕 沙 罗、 凡・ 高 遗存 的大 量 素描,其缺憾所在,便即了然。反观国画道统,若 仅 取 “纸 本 ”、“ 单色 ” 为 素 描 的定 义 ,则 中国人作画从来一笔 一色,兼收万象, 原该 是最精善于素描的, 只不料西画百年, 外来的规矩被大肆曲解而滥用,中国画学的种种精 要也竟 裹携其间 ,真 髓尽失了。
风 景 画 之 谓, 说 来不 能 与中 国 “ 山水画”空间观宇宙观相混淆,然以描绘大自然一整套画学论,则宏富超迈如中国古典山水画,可谓独步世界的“风景画”传统。可惜不论是 “山水画”、“风景画”,均在绘画革命过程中迭遭扭曲,概有不伦不类之嫌:“新山水”实验滥觞于图式游戏,前已述及;西画风景画,则解放后长期遭遇贬抑。后“文革”迄今,名目繁多的“风景画”层出不尽,亦竟相率以无节制的虚拟图式入画,普遍趋于风格化、样式化,反而是临场写生对景下笔的西来正脉,乏人传承而研习。今日回看,民国油画发萌时期的小型风景作品,于是彰其珍贵——论美学与品类,那才是真正的风景画。
就此再看张仃先生的风景素描,于是素描是真素描,风景是真风景。若论远接传统余脉,近逼写生真趣,则国中“素描名家”或“风景画名家”,诚不易寻出相应的个例——说来实在是异数:以张仃先生精彩纷呈的“创作履历” 看,说他是“风景画家”,或见著于“素描”,均非妥善。这些纸本写生的妙旨反倒像才情发作、率性而为,相忘于风景或素描,也可比诗人的短句、文士的手札,闲抛闲掷、概不在怀。相较于前述专擅色彩风景的名家,先生仅以素描优游于风景,于风景中优游于素描,已是棋胜一招,独享风流。
这批素描可游可读、可读而可游——所谓可读者,非指技巧,而在景物的翔实与生动,画中名山巨川僻地荒村,举凡树石屋舍庭院廊庙,俱皆宛然可亲,极富人间气,而中原气象江南气息,莫不历历纸上:此即状物写生的真趣,久已被晚明及清的山水画主流相率离弃了;所谓 可游者,却是非指风 景,而在手腕法度 之间 :先生调度 纷繁辽 远的景致 ,手到擒 来,寻常角落 ,也每取舍随意、 涉笔成篇;先生的行 线,迟 速缓急 、翼翼衿 衿、顾 盼机敏 、巧 拙相生 ,尤以野 枝奇树 的勾勒 为最传 神,简 直目 送 笔走 、得 意 骄纵 ,不 仅 以硬 笔落纸 ,而 见 书道 篆 工的 柔韧 与 健劲 , 这份 功夫,西 画一路风景写 手便不可望其 项背了。
中 国 山 水 的 “ 旷 观 ”、“ 境界 ”, 西洋风 景 的“ 详 确 ”、“ 丰 实 ”,各 有 理 路、 各有美感。悉心审视,我们终究难说张仃先生是在优游写生,抑或向遥远传统致以当代的回声。在山水道统与写生旨趣之间,先生可谓处心积虑而了无芥蒂,诚不知出于天资,抑或历练多端的实践。以我看来 ,先生的善变,非在其“变”,非在其“多”,而出于叔本华定义艺术家敏于
“外化”的秉赋,贵在涉猎任一画类或主题时,那种内在的体贴与相知:先生不论是画了什么、怎样去画,都能深度卷入,整个交付自己:先生的漫画宣传画,是真的战斗;先生的壁画与动画,是真的豪情;老来壮游神州画写生,自亦真的旷达。然而见及张仃先生性情的一面,便易忽略这批小画深藏的智慧,审慎的创意。譬如同是当代风景画的探索者,论气格,林风眠不及;论博洽,董希文不及;论法度,吴冠中不及;论山水的当代性而能神会传统、而神会传统又能俨然当代者,先生的水墨同代我看也不及;再论恬淡清雅、物我两忘,便是先生的焦墨山水也不及……张仃先生是远未被时代赏识的前辈,我真想知道先生怎样看待自己这批作品。
据说先生少艾即曾修习国画,于是暮年画得那么热切,仿佛偿还青春的夙愿,又好比迟来的修炼,惟见他欢喜异常。当我目击先生的素描,发现我们几乎不了解他。真的素描是这样一种绘画:它自会透露作者可能并不自知的秉性。一位才情弥散的画家不会在晚年浸淫于素描,出外写生,而老人的素描有如漫长跋涉的远景,自有无法企及的境域。毕加索垂老之年的素描,惊悸而贪婪,笔笔是在擭取年命的余烬;在我们的绘画世代中,张仃先生也是位余温犹炽的寿星,然而平和渊静。毕加索若是看见这批风景素描,将对东方人的涵养之道,欣然有悟——今见及张仃先生的素描,我以为,我比毕加索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