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冰在《背后的故事》中描述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前面的世界,是“金陵八大家”之首龚贤所代表的中国艺术传统;
后面的世界,则是徐冰所发现和解构的另一种真相。
它们格格不入,却又完全不可分割,如同天之于地,山之于水,
只是徐冰选择的表述方法更为极端而尖锐。
有时很难定义他究竟是一位艺术家,还是一位发明家。
他用机智和灵感创造的文字、世界、想象,诸多意味,反而隐藏在美感之外。
背后的故事
满月被推向中秋节凌晨的天顶,时空刹那交错。徐冰仍在苏州博物馆新馆里忙碌着,十步开外,保安伏在椅背上,早巳沉入梦乡。
徐冰的精神却让人诧异的好,眼里放着光,搓手面对一片水墨森林出神。他对略显生硬的山形不满,低头搜索着散落在地上的各种树枝、棕,反复比较究竟哪一种更能表现出完美传神的皴法。
徐冰为苏州博物馆新馆设计的展览,题为《背后的故事3》。他曾在柏林德国国家东亚美术馆的展览上,展出过《背后的故事1》与《背后的故事2》,通过同样的表现方式,再现该馆在二战时期被苏联带走的五千多件艺术品中的三幅中国山水画。尽管已不是第一次操作这个题目,徐冰仍旧如临大敌。
《背后的故事3》参照原作为龚贤《山水图》
苏州布展,徐冰同样坚持“背后的故事”之间的关联性。他在苏州博物馆的馆藏中,挑选了清代“金陵八大家”龚贤的《山水图》。布展前的时间里,他一直忙于在苏州周边搜集各种材料,来自吴趋坊西中市的棕,来自张家港的麻,在灵岩山精心挑选的枝叶、芭蕉,堆积在并不宽敞的展厅里。他将用这些材料,来塑造一幅中国山水。
一昼夜的奋战初见成效,巨大的毛玻璃正面是一幅山水水墨画,山形水势,出神入化。转到影壁背后,原来毛玻璃上密密麻麻地贴满树枝’棕、麻、纸板等等各种材料,棕和麻表现山的走势和皴法,树枝表现远树,通过贴得紧或松来表现笔法的虚实……灯光映照,垂落的影子,组合成水墨画的效果,从而传达东方式的意境。
徐冰反复在展台上跳上跳下,组织材料,并亲自粘贴。有时,他停下来打量龚贤的原作,忽然自言自语:这条墨线弯得不好,得给它改改。他所面对的是一面巨大的玻璃,他能够预见,每粘贴上一件东西,在对面的影壁上,会出现怎样的效果;但是,他却无法预见,怎样的力度和角度,才能够更完美。于是他需要不断地从正面转到反面,再从反面转向正面。这不仅仅是一个正与反的问题这样简单。
前面的故事
龚贤的《山水图》躺在《背后的故事3》巨大的玻璃屏幕旁边,它被安置在一个牢笼般的玻璃柜里。纸面早己泛灰,墨迹不再清晰。
龚贤曾经引导过一个时代的画风,明末清初之际,如他自己所说:今日画家以江南为盛,江南十四郡以首都为盛,郡中著名者且数十辈,但能吮笔者奚啻千人!”龚贤是其中执牛耳者,冠盖“金陵八大家”之首,他的学生王概即为《芥子园画谱》的作者,龚贤的画风影响甚至延伸到数百年后,黄宾鸿、李可染均从他的笔下受益。
中国山水画对虚实的捕捉和处理,在龚贤的时代找到了新的出口。他用积墨渲染的手法,营造空间感和距离感,以影写实,完全打破了传统山水画家惯用的山石皴法,造成那个时代令人惊艳的表现手法。龚贤对境界的界定是“愈奇愈安,此画之上品”。他在绘画中刻意地发现和制造“奇”与“安”的矛盾,所谓“安而不奇,庸乎也;奇而不安,生乎也”。随即,他再逐一消解,既不脱离自然,又不简单地重复自然,使作品能够高于自然之上。
这种观念和技法始终被视为一个谜,龚贤以迥异于同时代画家的笔法打开了中国山水画的另一扇门。后世诸多学者认为,这种变革源于龚贤向西洋画学习的结果,当时金陵作为国际都会,早巳布满西方传教士的足迹,龚贤
极有可能从教堂油画的素描技法中获得启发,他最终成功地融合了东西方两种传统。
400年后,龚贤曾经“先锋”的艺术观早巳在时间的冲涤下铅华洗尽,成为新的传统。徐冰用更为“先锋”的表达方式,将两个彼此陌生的世界,毅然相撞。
艺术的发明
很难定义徐冰究竟是—位艺术家,还是一位发明家。1999年,徐冰获得美国文化界的最高奖项“麦克·阿瑟天才奖”,这个奖通常是颁发给科学家的,而不是艺术家。
徐冰的天才和野心,是毋庸置疑的,尽管他为人谦和低调,然而,一旦进入想象的世界,他便会变得无所不能,为所欲为。徐冰的成名作《天书》,曾经让东西方世界都震惊不已,闭门整整一年的造字,书写,乃至最终从中文过渡到英文字母,开发软件系统,徐冰平静地将这场几乎具有
颠覆人类文明意味的艺术变革,延续至今。
《天书》
1980年代中国文化艺术的辉煌期怆然落幕之后,徐冰选择了撤离,并从此开始了长达16年旅居美国的艺术生活。在中央美术学院造就的艺术功底,成为徐冰进行创新性探索的利器。20年来,他将香烟、垃圾、尘埃等等看起来和艺术完全无关的东西,应用在创作中,并营造出振聋发聩的艺术力量。在英国,他用收集自“9·11”废墟的尘埃,组成“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在上海外滩三号,他用“烟草计划”来探讨人与自身、人与社会的关系。他带给人的启迪,往往是豁然开朗式的,然后留下无尽的空间等待你去继续走完。每个装置艺术都成为一种探险式的行动,观众因此得以参与进来,成为展览的一部分。
徐冰将这种惊喜感安置在苏州博物馆新馆的展厅中,一幅原本沉静而禅意叶足的水墨画,竟会像闪电一样击中人心,徐冰的“艺术发明”又一次令人刮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