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的题目是借用西方宗教思想家西蒙娜?薇依的传记的书名,西蒙娜?薇依在我心目中是某种信仰的实践者的最完美体现。我相信,任何信仰者都有自己信仰的理由,区别在于,怎样在平常的点滴实践里,把信仰贯彻进去。不仅仅如此,信仰者不可能活在“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的“轻”中,“轻”无疑是一种虚无,而信仰则是重负,信仰越是坚定和纯粹,重负便越是成为实在。
或许,了解中国当代艺术发展现实的人都知道,丁方几乎是唯一的坚持自己信仰的标本。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讨论过丁方绘画中灵魂和肉身之间的关系,我认为,在一定程度上,对拯救灵魂的诉求,拯救了丁方的绘画,换句话说,假使丁方缺乏他那强有力的对灵魂问题的拷问,很难断定,他能从眼下的众声喧哗中凸现出来。你尽可以不喜欢丁方,你尽可以冷淡或者排斥丁方,但你不敢轻视和忽视丁方,因为,我们每个人其实心里都是清楚的,一个多少年来一以贯之坚守灵魂阵地的人,一个在自己的阵地里不断累积和完善的人是富有内力的,这种内力在爆发之时,将会轻而易举扫平障碍登上高峰。
大家知道,从上世纪末开始,对崇高问题的讨论演变成了讨伐,由此勾画出我们社会的精神向度。很多人把人们对崇高的逃避说成是对政治意识形态的“伪崇高”的反叛,这是荒谬的,政治意识形态的戏弄正是在缺乏崇高历史的思想背景下展开的,所谓的“崇高”本身则是闹剧。我们的精神向度是如此单薄,它提供不了足够的养料,以至我们只能在欲望之海沉浮,只能在徒有其表的形式中寻求感官愉悦。我们并非不需要愉悦,但当愉悦成了唯一,除了苍白和肤浅,还剩下些什么?
自然,在艺术的表达中,任何清一色的东西都是敌人,即便是最值得提倡的东西,也仅仅只是多元中的一元,丰富性中的一个种类。尤其是当艺术已经跨越线性发展的历史环节,呈现了一种空前的繁多局面,情况更是如此。我们面对的是两难:一方面,我们对于多元化多样性抱有天然的好感,愿意进入并获得自我的独立;另一方面,我们也知道多元化多样性可能导致标准和原则的丧失,至少会让泥沙俱下的现实显得太过“合理”。是的,我们经常看到,在众多可能中恰恰是那种最不合理的可能成为了可能,这就是为什么需要保持必要的警惕,同时又必须常常自省。丁方的自省为自己灌注了理性的激情,而激情保证了他赋予作品长久的张力。丁方的艺术离不开理性,正像他的个体生存笼罩在理性之光下那样,他不封闭,他接纳很多养料,但一点是始终一致的,即他的钢铁般的理性的框架。理性顺理成章衔接在信仰之上,这是他给自身加负的重,这种重显然不是普通意义上沉重和压抑,正好相反,丁方通过它获得了自救。没有一个人是绝对自由的,而自由正是通过自救获得的,即使是按存在主义观点,自由也是自身自由选择之后的存在。
丁方的作品已从图式化走向精神诉求的自由挥发。每个艺术家在不同阶段都会有不同面貌,但都有一个基调,艺术家的区别固然有个性和才华上的原因,本质是仍然由艺术家的认知程度和研习水准所决定。我记得一位画家曾振振有辞对我说,他要在创作中彻底清除“文化污染”,回到真正的自我原创,这样的用意在我看来也就是说说而已,艺术永远是文化的一个部分,是不同阶段不同区域的文化的表征,所以,无论从图式的确立,还是就图式背后的精神支撑,都在文化现状的绽放中显现。丁方的图式几乎成了人们印象里的某个固定的模式,这是当代很多艺术家的共同特征,我一直认为,一个艺术家倘若没有在一生的创作中创建自己鲜明的图式,就是失败;但是倘若完全囿于图式而丧失创造的持续性,也是失败。丁方的成功在于:他既塑造自身完整的视觉符号(图式),又不断地试图突破,将更新的感受和思考熔化进去。观赏丁方近期的一些作品,可以明显地发觉这一点:他已经越来越自由,这种自由是建立在更为深刻的自省基础上,我觉得,这具有很大的警醒作用。
我在以前的文章中数次提到巴尔蒂斯的观点:在艺术创作里,个性是不重要的,共性才是最重要的。显而易见,巴尔蒂斯表达的观点是针对现代艺术中的个性泛滥。个性和共性孰轻孰重其实倒不重要,因为,我们不能从先验之见出发谈论它,就艺术史形成的现状看,注重个性的艺术家和沉迷共性的艺术家都能顺利登顶,但问题在于,当个性已经泛滥成灾,被众多艺术家当做逃避真实境遇,为刻意掩盖创造力贫弱所找的有利借口,便应该引为警觉。丁方不强调个性,他想要抓住的是人精神尖端中能够涉及的神性之光,神性是抽象的,是不可触的,只有通过画面把它具体化,通过画面把它化为视觉之福音,我相信,丁方的创作过程也是蒙恩和洗礼的过程,而且这种过程永无止境。
很多年前,我与丁方是同学兼球友,用我们俩的话说,是一起滚稻草铺出来的,我深知,丁方的特立独行并不像有的人是为了表演给别人看,即使他的一些非常举动也只是内心冲动的真实写照,一如他在画中那些坚硬的土地、超凡的人物、圣洁的天空,以及迷一般的氤氲之气。丁方的画面充满力度,这种力度既和画面的景物有关,也与描绘手法有关。就丁方的题材看,似乎不复杂,山川、河流、人物的交替出现,色调不做花哨的修饰。他的壮阔和雄伟来自于纵深感,利用画面给我们带给的视觉印象,把我们领引到深邃的想象空间,如前所说,丁方的空间是提升的、高空的空间,如清醇的空气洗涤我们蒙尘的眼睛和心灵。当然,再庞大的精神和再完美的灵魂,如果离开艺术的表现力,也是空话。作为艺术家,丁方始终没有放松研究油画的表现力,油画的品质所在,他在色彩、用笔、肌理方面,在构图、均衡、透视方面,是很讲究和深入的。如果说牧师是用布道的方式在引导听众,那么,艺术家就是用视觉语言来打动观众的,没有任何理由为专业内的浅陋和毛躁做辩解,艺术是艺术家的第二生命。
丁方的步伐没有停止,他一如既往,不为找自己一点松懈的借口,他负重而行,却看不出一丝乏力,无论就其艺术还是生命状态看,都激扬着热切而又深厚的内力,这是他得以骄傲之处。回到题目:信仰与重负,看起来似乎不那么令人向往,重负对每个人都是紧张的,然而,丁方用他的实践告诉我们,事情并非如此,信仰的力量无法低估,否则,世界会变成像气球一样轻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