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运生《泼水节——生命的赞歌》壁画背后的故事

时间:2009-06-17 16:47:05 | 来源:央视国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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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多年前的一天,4名北京工艺美术学校的毕业生相约一同前往首都机场。

  毕业生门欣熙:我们有一个同学……她姐夫是首都机场的,她姐夫姓耿特别逗,回来给我们说的,我们的餐厅是你们美院的老师参加壁画有一个裸体壁画,搁餐厅里了,我说不大可能,因为那个时候,别说裸体,像我们上学画模特,都穿泳装,说是做人体,但是都穿着泳装做,后来我说不太可能,他们说真的,老耿跟我说,首都机场都有人排着队看那个。

  1979年9月29日,当时国内最大的现代化航空港——首都国际机场落成,位于候机楼的7幅大型壁画也面向社会开放。

  陈丹青:飞机场本身就是一个非常震惊的一件事情,我们有国际飞机场,事实上大家文革十年没有壁画这件事情,壁画是大跃进的时候,这是民间的很粗糙的,但是北京飞机场,国际飞机场,大型壁画,出现裸体,这一组词,不要说美术界,社会上所有人听了都会极度好奇。

  当时能够乘坐飞机出行,需要具备处级以上的行政级别,并且要出示单位的介绍信,或者具备海外关系证明。普通人的生活与机场基本不发生关系。

  已经从美术学校毕业的18岁青年门欣熙,为了看壁画,与同学一起特意来到机场。

  门欣熙:我发现那个壁画是拿布挡着的。一开始也不敢掀,后来看有人掀,我们就过去掀了,后来特逗,虽然毕业还带着学生证呢,因为我们那个,过去学生证去什么展览馆看展览,美术馆看展览,都能进去拿着学生证,后来我们说别让人家当流氓抓起来,如果人问,咱们就可以把学生证拿出来,虽然毕业了,但证明是干这个的。

  这幅被遮挡的壁画名叫《泼水节——生命的赞歌》,在高三米四、长二十七米的墙上,描绘了傣族人过泼水节的情形。壁画由两大部分组成,在正面的墙上,展现傣家人担水、泼水及舞蹈的情形;东侧面积较小的墙壁上描绘的是沐浴和谈情说爱。正是沐浴这部分,由于出现了裸体,在壁画展出几个月后,被遮上了一块布帘。

  为什么这幅出现了裸体的壁画,在进入80年代的第一年,迎来的竟然是被遮挡的命运?

  1979年是改革开放的第一年,在这一年的春节,消失多年的交谊舞再一次出现在人民大会堂的联欢会上。

  这一年也是建国30周年大庆。各行各业都推出“国庆献礼”。文艺界的献礼演出准备从1月份一直演到10月份,结果由于剧目太多,一直演到了第二年的2月份。

  出版界也在国庆前加紧出版了一批新书,以缓解文革所造成的“书荒”。

  国庆节前夕,作为文革后的国家重点建设项目,首都国际机场举行隆重的落成典礼。同时揭幕的机场壁画,成为当年轰动国内美术界的一件大事。

  在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1979年拍摄的纪录片《喜相逢》中,记录了当年参加第四届全国文代会的代表们参观机场壁画的情景。

上一年年底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上,刚刚复出的国家领导人邓小平发表《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的讲话。讲话提出:解放思想是当前的一个重大政治问题。民主是解放思想的重要条件。

  1979年,中国人响应思想解放号召的第一年。银屏上,一批曾被批评为“毒草”的电影第一次有机会与观众见面。

  在所有机场壁画中,《泼水节》是面积最大的一幅,也是新中国成立后在公共场所出现的第一幅带有人体的美术作品。

  袁运生:中国古代的时候,壁画里头有人体,怎么就不能画呢,那所以说他政策上现在是不是开放,我拿不准。我先画了,即便你将来说要把他弄掉,是你弄掉的,不是我弄掉的。

  《泼水节》的作者袁运生,1978年还在吉林长春的文化宫负责画宣传画。从1962年,他带着“右派”的标签,从中央美院毕业分配到长春,十多年的时间,没有资格参加省里的画展,更不能参加全国美展。

  袁运生:我们出一个墙报之类的东西,就在街上半个月或者一个月画一次,你看看画画的事情,如果搞个什么展览,可以画多一点,画一个工人先进事迹,我可以画一套画,也在那个地方,或者是另外一个展览去用,我真的做这一类事情,另外像画门前的主席像。

  1978年4月,中央下达摘掉“右派分子”帽子的指示,袁运生和全国的右派分子纷纷去除了特殊标签。1978年年末,正在云南写生的袁运生,接到工艺美院院长张仃的邀请,参与机场壁画的创作。

  袁运生:我到北京很兴奋,因为我觉得我真的可以做事情了,我浪费了那么多年的时间,我觉得可以了。所以我在画这个壁画的时候,我没有什么顾忌,可是我得到一点策略,为什么呢,你比方说我第一次给我们看稿子的时候,我印象其实是挺深的,华军武就说,这个稿子是光身体的还是,因为我已经注意到这个事了,我不要想在中间被枪毙。所以我在该有裙子的边缘的地方,我就画了一条线。

  当年参与机场壁画创作的费正家里,还保存着《泼水节》的色彩稿。

  费正:整个是使用人体的方式画的,但是这里有一条线,似有似无。后来在壁画上,这两个还是穿衣服的,这个是人体,这个是裸体。从我们的艺术思想上来讲应该是人体,绝对应该是人体。这个是障眼法。

  费正和袁运生同是中央美术学院62届毕业生,学院出身的他们在上学期间都上过人体写生课。在他们毕业后不久,人体课在中国逐渐销声匿迹了。

  在1978年,考上中央美术学院研究生的陈丹青,还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上人体写生课的情景。

  陈丹青:我们九个人里面只有两个人对这件事情不是那么惊讶,因为他们在文革前画过人体,……而我们九个人里面只有两个没有结婚……单身意味着你还没有看过裸体……你直接看到一个异性的身体,实在是普遍的是一个匮乏的经验……社会上变成非常神秘,这个院子里人在画裸体的人。

    第一次人体写生课给26岁的陈丹青留下深刻印象,二十多年之后他把这次的上课情形写到了自己的文章中。

  在这一年复刊的《美术研究》第一期上,封面是希腊雕塑维纳斯,内页彩图则刊登着米开朗基罗的人体雕塑作品和徐悲鸿的人体素描。杂志中还刊登了两篇关于人体模特的文章。

  陈丹青:当时的钱绍五,我记得是第一个做了一个很勇敢的关于裸体艺术,裸体美一个当时叫所谓学术报告,放了两张图片,全场爆满,黑下来以后,像维纳斯,像什么这些裸体雕塑,或者其他一些油画,一放出来的时候,全场鸦雀无声,很庄严在那看。几百号人,窗户上爬着人,外校趁黑涌进来一些人。就想看裸体。

  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袁运生的壁画创作,也是经历了颇多曲折,才能够最终出现在机场的墙壁上。

  袁运生:我是选有一天下午,他们正好要开会去,正好很少的干扰,我就在那一个下午,把这几个人体都画了,画了就既成事实,画完了以后李瑞环主持这个,他看完了以后,他心里有点打鼓……他说这个事情等到小平同志看了以后再做决定,

  费正:邓小平去就是说顺便到我这儿来看,好多人陪着,我们也没有准备,人家介绍这位就是壁画的作者,就我一个人在,……我们说这个人体好像不应该有,他看怎么样,他看说我看可以嘛,

  刚揭幕的壁画引起媒体广泛关注,此时赞声一片。新华社工业部的记者李安定,在报道机场建设的同时,专门写了一篇评论壁画《泼水节》的文章。

  李安定在文章中这样写到:这幅表现傣族人民热爱生活,对自由幸福的追求为主题的作品令人赏心悦目,尤其画中沐浴部分,两个姑娘健康、洁白的身躯,更加表现出傣族人民的纯洁和质朴。

  当时,很多报纸、杂志上都登载有大量的读者来信,在这一年,《大众电影》的一封读者来信曾引发一场轰轰烈烈的讨论。从这场讨论中,我们可以看到当时的社会心态。

  1979年5月,复刊不久的《大众电影》在第5期封底刊登了英国影片《水晶鞋与玫瑰花》中王子与灰姑娘接吻的剧照。新疆读者问英杰在写给《大众电影》的信中称:“万没想到在毛主席缔造的社会主义国家,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洗礼,还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你们竟然堕落到和资产阶级杂志没有什么区别的程度!”

  在《大众电影》全文刊登这封信之后,从8月28日至10月15日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就收到来信来稿11200余封,在这场大讨论中,《大众电影》的编辑将“接吻”上升到“思想解放”的高度。

  在1980年第一期《人民画报》上,刊登着赞扬机场壁画的文章及作品图片。这一期的杂志封面是张仃的《哪咤闹海》,封底就是袁运生的《泼水节》,中间用一个跨页的篇幅刊登出《泼水节》的彩图,介绍文字这样写道:“青年画家袁运生,思想活跃,勇于创新。”

    此时被称为“青年画家”的袁运生已经42岁,正为调入中央美院做准备,突然被告知要在他的壁画前召开一场现场讨论会。

  袁运生:说是没有这个拖拉机也没有高压电线,完了还赤脚,我们是有鞋,我们有塑料鞋穿,怎么赤脚什么的,所有这些话,裸体其实裸体没有怎么集中的说,说的都是政治性的,这些话,所以那个会开的特别没劲。

  在现场讨论会召开之时,中国迎来了八十年代的第一年。在这一年,习惯了革命歌曲的人们开始更多地接触流行音乐。

  1980年,袁运生正式调入中央美院任教,在美院教书时间不长,他风闻自己的壁画要被毁掉。

  此时,《美术》杂志上正发起“关于正确对待人体美术”的大讨论。这一期杂志中刊登出大量国外人体作品图片。

  在随后的一期杂志上,刊登着各地读者来信。一封昆明读者黄振珑的来信,这样说道:“我知道海关查私,也把裸体像片作为一个目标去搜索。贵刊承认社会主义文艺同资本主义文艺有区别?难道欣赏屁股、乳房就是贵刊的‘现代化’吗?”

  陈丹青:我觉得老百姓看这件事情,可能比知识分子看的更开通一些,我们不要诋毁老百姓对这些事情接触度,其实在那闹腾,都是有点所谓文化的人。

  袁运生:这个时候搞的比较紧张了,我一看这种形势,没有人能够保护我了。这时候我就决定去找李安定,因为我知道他是新华社的,

  李安定:不能说我爱这幅画就把它存下来,你得讲怎么怎么,跟国际上的影响放出去了,这样会给我们国家带来不利影响,中央只会为这个把画保下来,

  壁画《泼水节》以裸体部分被遮住的折中办法保留下来。

  关于“人体美术”的讨论一直持续到80年年底,第十二期的《美术》杂志上仍然刊登着讨论的文章——《人体美术之花与中国“土壤”》,文章提出一个问题:“人体美术在中国民族中能扎下根吗?”

  这一年,有争议的事件不仅发生在美术界。在“新星音乐会”上出现的歌曲《军港之夜》,因为歌词“让我们的水兵好好睡觉”,也遭受非议,争议的内容是,士兵们都睡觉了,谁来站岗?

  此时的袁运生已经正式调入中央美院新组建的壁画系,但从此无缘壁画创作。

  1982年,袁运生前往美国。在袁运生出国之后不久,《泼水节》壁画中,用布帘遮住的裸体部分被钉上三合板彻底封死。

  在袁运生出国的时间里,中国正经历更剧烈的变化。

  1990年,在美国多年的袁运生第一次回国,遮挡在壁画《泼水节——生命的赞歌》前的木板已被拆除,有人体的部分色彩非常明亮,与其它墙面上已发黄了的画面形成强烈反差。当年引起风波的那部分反而格外醒目,似乎要给历史留下一处更鲜明的烙印。

  1998年,在首都机场第二次扩建后,规模更大的二号航站楼取代了老候机楼。

  2004年,装修过的老候机楼重新启用。在三楼的一家餐厅里,我们找到了当年轰动全国的壁画《泼水节——生命的赞歌》。

  和人来人往的候机大楼相比,这里经过的人明显少了许多。今天在这里就餐的旅客中,几乎没有人注意到餐厅门口那幅27米长的巨幅壁画。

  当年的争议在飞速变化的时代中湮灭,时间改变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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