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建国的16岁适逢上山下乡,父母为了身边能(只能)留一个孩子而提前退休,他接了母亲在青岛国棉一厂的班,年长一岁的哥哥则随兵团去了胜利油田。他的手听话——灵巧——能做很精细的活,也基本干过了所有的工种。这一点令他很自豪:“天生就是雕塑家的胚子。”雕塑在哪里?1972年他根本没有概念。
因为一次打篮球时受了伤,隋建国得以休养生息了6个月,无聊到披着破棉袄天天去公园里听老头聊天;听有想法的人谈人生。他不想自己“一生就这样了”,必须精神上有所追求,就托人找到一位国画家要拜师了。老师以为他仅仅是想从事宣传而险些倒手,他“有可能画好”的自信决定了他的目的是为了自己业余生活的解脱——一个爱好,不致虚度一生。这其实已经是一个艺术家的梦想了。
1977年恢复高考,老师说:“你还年轻,应该上大学,去学素描。”他就学了两年素描。调到区文化馆令隋建国很兴奋:“可算是离开工厂了,至少是直接在文化领域工作了。”刚好这里有个雕塑学习班,隋建国负责每天开门关门,“干脆跟着学算了”,就这样他在大学招生时报考了雕塑专业,上了山东艺术学院。
1980年代中期,留校任教的隋建国已是山东雕塑界的中坚力量了,他发现本省值得言说的艺术家是非常有限的,在这个“并非写实主义大本营”的边缘环境里,“老师如果觉得你的想法是有道理的,甚至会请你去对他的新作提意见,这在北京是不可能的——老师都出奇地自信。”他就很想探究他们自信的来源,便考了中央美院的研究生,1989年再次留校了。1990年隋建国带着学生去乡下打石头,每天都不知不觉中石头没有什么变化,太阳已经到了另一个地平线。自然对人力的反馈非常小,给他的触动却是巨大的,回望自己不久前表现主义的毕业作品,他说:“瞎表现个啥?”当他的劳动融进了这些改变了的石头时,他认为“越是沉默的东西力量越大”。
写实是个难题。隋建国在1997年《中山装》系列作品以前的创作多是非具象的、材料实验性的,他不认为是抽象的,只是无意识地回避了写实,虽然他有很好的写实功夫。“为什么不用写实来做作品?”当这个问题被提出来时,他才重新整理自己的思路:写实是没有问题的,问题是自己不会用,或者没有用好。《中山装》让他用作品回答了自己:“写实是能够成为当代艺术语言的。”现在他认为这个问题是荒谬的,并形成了一整套深入的个人见解:“今天看来任何雕塑都是一个具体的东西,一个现成品,一个物体而已,它不模仿任何东西,不存在抽象和具象,永远是具象的。”那么个人风格符号还有意义吗?作为艺术家的隋建国认为:“在已经有的一万种风格里再加上一种是毫无意义的,重要的是做自己感兴趣的事。”
苏派的写实教育在他身上算是彻底失败了,随着他在学院派的实力版图不断扩大,雕塑系引入了当代艺术教育,今天的学生毕业创作可以不单是雕塑了——图像、装置、三维、录像语言都可以,出现这样的变化和隋建国的努力是分不开的。
访谈
问:你频繁参与了诸多的国内外大型展览,包括双年展。这次北京双年展为何没有邀请你?你在学院里担任要职,大家眼里是属于这个体制的。
隋建国:我是在这个体制里,但是形象没有那么美好。我发现我的位置特别奇怪,学院的、和前卫的圈子,我是哪边都不靠,既没有经常参加前卫艺术家的聚会,也从来没有参加过美协的展览,包括全国美展。这次我听说是在邀请名单里的,如果是被邀请的艺术家,就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参展作品,有人怕我送《中山装》作品;还有说法是让我报一个方案,声明我想参加你们的展览,你们同不同意这件作品?我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情。就算是艺术家最热衷的各种权威国际大展,我也没有那么做过。对于任何展览,我就是我。
另外,如果邀请我,也不可能不参加,一个中央美院雕塑系主任带头拒绝北京双年展,这不可能。
问:为什么会敏感《中山装》?是不是有人给你提醒过?
隋建国:不知道,反正是没有进入体制展览过,其实都是6年前的作品了。
问:美术同盟网站上刊登了你对北京双年展的看法。
隋建国:我对双年展有看法,但对双年展没有选我,没有任何看法。我觉得北京双年展的运作方式有问题,也许是第一次,以后或许会好些。
问:网上批评意见很多。
隋建国:不应该再谈它了。
问:你怎么想到要做《中山装》系列作品?
隋建国:每一个人都可以用自己的方法去理解作品。关于中山装,其实有很多画家画过,甚至都有雕塑家做过,我做出来的时候人们看到了,是因为我把自己拿走了,不再想通过它去表现什么,自己得到了解放。从此我就有了一个新的经验:一个艺术家居然可以把自己从一件作品里拿出来,作品也能成立。
问:之后的《衣纹研究》(给石膏像穿衣服)作品。仍然延续了你的中山装。
隋建国:很多人问我:“为什么要用中山装?”。用别的也可以,“用西装、运动装、睡衣,你告诉我穿什么才好?”穿什么都会有人问,当艺术家用的比较好时,都会变成一个具体的符号。我用了,是因为当时的作品正好做的是中山装,就在那里是现成的。
问:如果是运动衣的话,说是任何西方艺术家的作品也会成立,中山装,别人会知道是一个中国艺术家的作品。
隋建国:我确实以为中山装是这100年来特殊的一个东西,见证了这段历史,从一个前卫的服饰变成了保守的象征。我的作品之所以被人接受,就是中山装本身就有这些含义在里边,别的媒介可能不会这样。
问:你的这些作品都是整体的,到《衣纹研究——右手》的时候成了局部,变化是怎么产生的?
隋建国:一个是展览的需要,另一个是因为我更自由了,用一个局部就可以把我的想法完整表达出来。这个系列给我的自信是:我的路是对的。一开始不可能,没人能帮得了你,你就是上帝,必须自己做出决定,要下很大的决心,这是作为一个艺术家必要的挑战。如果有人能告诉你的做法是好是坏,那意味着不新鲜了,也就没有必要做了。说到底,所有的艺术家一生都在做一个作品,用他的方法在解决一个对自己来说最有挑战性的问题。
问:在你学习时是没有现代艺术教育的。你认为自己是自学的,那么从事的教学又意义何在?
隋建国:当然了。我是自学的,这样学很艰苦。应该让它系统化,成为每个人的知识和艺术背景。人受教育后要做的就是不断地把自己找回来,再寻找自己的问题。虽然教育有很多问题。但是如果没有教育,文明的发展就会是另一种样子。
问:你给雕塑系带来了什么新的东西?
隋建国:把雕塑系的教学体制从十九世纪拉到了二十世纪,虽然我们今天已经坐在了二十一世纪。从此十九世纪的传统写实教育观念和二十世纪的现代艺术教学系统放在了一起,我做到了。不是遇到一个高人,上一堂课,课上完了就没了,而是真正融入教学体制。当然,这件事情并非我一人所能做的,是雕塑系这一代青年人共同的努力。
问:王府井大街上的雕塑也是美术学院的人做出来的,很多人觉得简直就是用来接行活的,评价很低了,是不是中国雕塑的现状?
隋建国:看任何艺术作品都一样,你是在看它提没提出新的问题,或者对新的问题有呼应吗?如果只是重复,那肯定没有意义了。你要靠这个吃饭那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你想成为艺术家,和艺术对话,就必须提出新的问题。
问: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对中国当代雕塑的现状是怎么看的?
隋建国:在中国美术史界有一个说法:雕塑没有历史。就是说从新中国以来的艺术史来看——谈不上雕塑,雕塑好像一直是和建筑工程在一起的,没有和当代艺术那么活跃的潮流对话。作为雕塑家听了这样的话肯定不舒服,但仔细一想:确实是这么回事。直到1994年才有所好转。尤其是这几年,中央美院雕塑系出来的学生,已经有一些人可以进入当代艺术家的世界了,我的努力没有白费。
问:你怎样看待你的艺术生涯?
隋建国:我对艺术,包括为什么选择做艺术已经形成了个人看法,在对现当代艺术和中国传统文明的理解中,我觉得一个艺术家就是一个寄生虫而已,你都寄生在这样那样的体系和环境里。人的社会性决定了你必须依赖于一个系统,因此做一个艺术家没有那么伟大,在艺术当中也没有必要把自己表现出来,应该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就是了。我没有把自己放的太大,所以就有了一点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