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中国在很多方面都发生了巨变。来自资本主义的物质主义潮流正在这个国家蔓延,而在不久以前,这个国家刚刚经历了一场“反右”和“文革”运动的风暴。于是,中国的知识分子——作家、艺术家、新闻记者、行动主义分子——就面临了一种典型的双重束缚:他们既不能忘记过去也无法不忘记过去,这些过去所留下的伤害历久犹存。在超级资本主义的冲击下,有关文革的问题,以及那些较为晚近的事件看起来就成了遥远的记忆,以至于提起这些事情似乎就意味着品味低劣或者政治觉悟差。然而,困扰中国的问题还依旧存活在当下的记忆当中,但这并不能使艺术家们在国家的巨大经济变革中置身度外,尽管那些上一代人的伤痛至今都没能平复。对于中国的雕塑家、画家以及行为艺术家而言,他们完全可以去质疑那些伴随着社会转型而引发出来的欲望,但在质疑的同时却显得进退两难,因为艺术家们大多置身于一个舒适的生活环境中:他们的特权使他们处于一个摇摆的状态,在这个意义上很难评论他们的归属。
中国经济的急速发展让任何的个人主动性显得黯然失色。那么,艺术家又能够做什么呢?当这个社会始终以最有效率的方式走向世界性的利益获取,或者我们简单地称之为欲望的时候,艺术家们应该与这样的社会和谐共处吗?或者,艺术家应该对抗,不论多么无望和孤独?在这种反抗中,反思的价值补偿了当代生活中空虚的享乐。正因为艺术家承担了目击者的角色,他或者是她在社会规范中的位置就不可避免的充满了道德观察的结论,这些结论看起来是内在于视觉艺术实践的。宣布艺术的本质与伦理相关,在当今的社会显得过于保守,因而人们不愿意这样说。但是对于中国的中年一代艺术家而言,包括像蔡国强、徐冰、苏新平这样的艺术家,艺术的本质的确就是伦理。他们通过指出并且重申那些经典的和古典的独立问题、权力问题以及价值问题,并以此坚持了一种充满活力的道德目标。他们在评论界的功成名就让我觉得,这些艺术家记录的不仅是他们所处的那个社会的一些小事儿,而是记录了那个社会的盛衰,而这些正是目前中国的道德观念所缺乏的东西。但与此同时,他们也能够看到这个社会在走向物质主义的这个变化——被代售的商品所环绕。
以上提到的这三位艺术家都意识到他们在公众中的位置,他们通过自己的作品来表达自己对于政治和社会的关心。但是,正当他们肩负着他们企图要说或者已经说了的责任之际,它们的观众则必须要承担理解他们作品所要传达的思想的义务。的确,我们现在都陷入到这样一个经济体系当中,不论对于我们个人而言还是对于我们所生存的这个地球而言,它都是有害的;而且这种情形看起来不会有很大的改善。而这一点正是身兼画家、版画家的苏新平在作品中所隐含的观点(尽管是隐喻性的),他在他的绘画以及版画中表达出了中国所存在的道德和环境危机。在苏新平的作品中,他不仅指涉了我们所有个人所面对的普遍性的孤独,也指涉了知识分子阶层所感受到的、不可避免的疏离感,对于这些知识分子而言,观念比物质更有力量。
苏新平在他的绘画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到那些令人深思的寓言当中,虽然这些寓言并没有对改善环境提出更好的解决方法。作为一个忠实于精神真实的画家,苏新平呈现的是他对人们生存状态的关注,具体的情境则完全被寓言化了。他的很多作品中都只有一个单独的人,站在一片被污染的,看似美丽的风景当中。苏新平把荒凉与幸存这两种修辞手法结合在一起,除了暗示出一丝希望之外,并没有提供更多的东西,但是他的寓言已经超出了象征领域。这是一个原始但精确的事实,我们并没有多少可以去坚持的,我们的绝望在各个方面都是衡量我们泥足深陷的精确标尺。与蔡国强巧妙操作各种力量不同,也与徐冰诙谐的阐释不同,苏新平向观众展示的是一个人,与他的敏感性与主题相比,苏新平预言式的感觉更具有中心性,这种感觉带着一点乐观主义,正是这种对乐观的坚持带着他轻松穿越了绝望。
继而,从本质上来说,苏新平讲述的是一个悲剧,一个人因为自己所承受的困苦而沉默的悲剧。他并没有呈现出那些自己对于环境的自然悲剧的反抗情绪。否认与谴责那些深深吸引当代中国人对于钞票的快感似乎是不公平的,而对那些没有远大理想、只有25岁、就知道开着奔驰嘲笑艺术世界甚至整个文化与社会的艺术家评头论足,却似乎是公正的。让人沮丧的是,苏新平下一代的艺术家缺乏苏所具有的那种对于环境的关注,缺乏在一个集体价值大于个人价值的社会中对个人价值问题的探索精神,而这正是苏新平作为一个重要艺术家的原因。苏新平建立了一个寓言的模式,因为如果他直接表达出自己对这类问题的看法,就不会对整个文化形态起到任何作用。然而他又无法离群索居或者置身事外,因为他是愿意从整体的角度出发解释社会的那一代人。
在苏新平的绘画作品中,我们经常可以看到举着玻璃杯子干杯的人,作为一个中国的旁观者,我能够识别出这是一个被重复了千百次的仪式。在一幅感人的作品中,两个中国男人,都光着膀子,在一个我们可以解读为后原子能时代风景的深红色的环境背景中干杯。苏的很多大幅作品都弥漫着荒凉的感觉;它们属于彻彻底底的现实,但又与中国传统文人风景画相关。苏新平否认他借鉴了传统中国绘画,他是否是有意识地受到中国传统艺术的影响似乎也无关紧要。但是,尽管他应用了西方的材料,比如油画颜料和画布,中国绘画的传统还是影响了他的作品;苏新平试图符号化地处理他的当下环境的雄心还是让我联想到了古典。他笔下孤独人物的忧伤,缺乏景深的处理都是难以否认的。但是有趣的是,这些绘画作品并非仅仅是被认作是中国的——苏新平对于自身处境的解读、生态灾难悲剧的看法,已经日益具有全球性。
苏新平早期所受的影响和经历都很特别。他是学习版画出身的,先是在天津美术学院学习,然后在北京的中央美术学院学习,1989年在那里获得了硕士学位,现在他在中央美术学院的版画系任教。苏最早学会的是用黑白版画记录自己在内蒙古的童年生活。这些作品更接近内蒙古文化的人类学记录。与此同时,苏新平画出了心理学和精神意义上的寓言。在1995年的一幅作品中,中心人物在一个男人的侧影上潜水,他有着过大的眼睛和超长的左臂;在这两个人后面,背景中有很多手,这些手都指向右方。观众也许对于解读这幅作品的细节感到吃力,但是每个细节的确都具有象征功能,尽管我们对这些符号的所指并不是十分确认。在苏新平的作品中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这种感觉将作品带到死寂的气氛当中。作品经常呈现的迷失感觉成为我们理解苏新平作品的一把钥匙,这是一种自问自答式的情境。
有时候,苏新平描绘美丽的马,这是一个反复出现的主题。这些马看起来比作品中的人物更加无辜,因为人必须要承担对于自然的责任。苏新平很少直接作评判,但是对于中国在社会转型中的道德疑虑和关心还是被传达了出来。尽管解释苏新平作品中的荒凉并不难,但是人们还是很难感觉出艺术家作品中对于某一阶级或者个人的明确评判。作品整体的情境令人惊恐,但与此同时却是冷酷的宿命,所以他的作品带来的是那伴随着更大觉醒的虚无。这种状态的忧伤展示并不轻松,它们可以被解读为普遍性的遭遇并且指向当今中国社会的个人。苏新平并没有解决自己的艺术在道德上的进退两难处境。作为一个西方人,我不得不对于艺术家作品中所折射出来的国际化问题作出反应,与此同时,我深深地意识到他的部分力量来源于我们所有人都有的体会,因为我们所有的人都面临着相似的问题。
事实上,与徐冰和蔡国强的艺术不同,他们将现代主义者的、主要是西方的艺术形式直接与中国的文化历史融合起来,苏新平的艺术则是在迷失的图像中探讨那些先验的、能够引起共鸣的脆弱感,这种脆弱感已经超越于苏新平所属的文化之外。当然,苏新平无法被解释为西方文化的,但是它的想象力足以包含更为普遍的人类情感——关于困境、关于沉沦——而不仅仅是一个特殊的中国人的情感。在他早期的一幅版画作品中,前景中有一个侧躺着的男人;在他后方我们看到一匹马的大尾巴和马背的侧面。人与马的非关联性因为马长长的影子和二者之间的一根柱子而得到强化。这个男人可能在睡觉或者仅仅就是在休息,但是气氛却是忧郁的,似乎在向观看者提问着无法解答的问题。信仰的迷失、存在感的失落,是那黑暗的、朦胧的布景之中心,这在更为宽广的意义上指涉了人类。
苏新平所发现之物似乎都带有悲情色彩,在这个意义上世界是迷失的,尽管那些举杯庆祝的人是和谐和欣欣向荣的。比如说,当人们在餐厅中干杯,干杯的行为带着它的参与者奔向乐观主义,这种乐观在本质上是参与者共享的。但是那些在苏新平想象中的人们并不感觉到快乐,也决不想让其他人参与进来,他们表达出一种孤独感,一种对于生活不满的态度。对于我们当中很多知识分子来说,不论是亚洲还是西方世界,苏新平的怀疑是真实的,因为它抱有一种对于变化之伤感的现实意识,这部分是因为很难改变这种变化。但是不管有多么艰难,我们还是竭尽全力想要超越我们的命运,即便我们在面临死亡时难免感到一丝忧郁,如果不是屈辱的话。当我问及苏新平他画中的风景是否带有着全球性的指向,以及是否对于后原子能时代具有指涉的时候,他否认了此点,他说他想要指涉的东西是中国即将来临的环境危机。作为一个从内蒙古走出来的艺术家,他不可避免地向他出生的地方寻找灵感。然而生活在其他地方的人则很可能会去寻找他们的家乡与苏的家乡之间的共同点,这种解读方式则缘于苏新平绘画作品中尽量应用的寓言。
在苏新平最近的作品中,通过那些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荒凉风景,可以更为清晰地感受到作品中的悲观主义。在一幅有着长长的地平线的作品中,观看者遭遇到一片荒芜的田野。我们可以看到土坡的上上下下以及围栏,还有那种没有任何内聚力的氛围,很难不将这个画面解读为符号化的。但是,作品的部分力量来自于这一场景看起来像一幅真实的图景,艺术家的寓言与基于一处真实地点的图解式报告结合在一起。这幅绘画显然没有什么文化暗示,它可以看作是对于我们对待地球方式的严厉批评。作为一处遭到生态破坏的地点,这里可以是任何地方。但是我们知道这个问题在中国更为显著,中国正因为其工业发展而饱受其苦——不论中国美术传统拥有多么优雅的知识和对于自然的同情。苏新平没有明说,但是暗示出中国变化之后的代价,其代价很可能大大超越获得的利益。
这类作品回避了为反对生态灾难而进行斗争的问题实质。这是超越出任何个人能力范围的——尤其是作为一个艺术家——任何个人都无法阻挡正逼近中国的生态问题。与此同时,对于知识分子阶层来说,他们有能力让中国正在上演的这一令人忧虑的生态现状引发注意。苏新平作品中孤独的人物肖像,他们在被污染的风景中举杯,极其矛盾地抱有着一丝希望,不管这个希望是多么的无望。苏新平来自一个不久之前还信仰虚幻乌托邦的社会,他还没能完全拒绝伴随乌托邦而来的理想主义。在今天的中国文化中,富于同情心的西方人很难去谴责一个在经历了数十年贫困之后、最近才转向物质主义的社会。然而,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工作就是指出这种方式的危险所在,此方式已经显示出了西方人极为熟悉那种消费主义后果。尽管苏新平以个人的能力无法转变中国文化,但是他充满忧郁的艺术超越出作品本身,流淌出对于消费文化的有节制的警告。艺术家建议当前重要的是意识到问题所在,这种意识可能引发具体的行动。当然他的绘画并没有提供一种把世界改造的更好的方法,但是危机意识和责任感将有助于尖锐地理解中国所面临的问题。
苏新平的艺术开始于乡愁,结束于危机,这让我们意识到这个世界的问题——或者说我们的世界,既然在这件事情上问题很容易发展为全球性的。即便是在苏新平早期的作品当中,虽然不像新近作品那样可以被广泛性地解读,现实主义还是掺杂着忧郁感。苏新平的形象通过强调命运感来处理现实世界,这保留了神秘感,却不会到达对抗的程度。如果苏新平所说的是真的,即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就并不仅仅是冷漠的,也是一个容纳各种模糊性的港湾,那么,我们就需要改变那些面对我们的消极事物,不管是被想象出来的还是真实发生的。苏新平并没有苛刻地要求我们的行为,而是对此状况提出一种更为复杂的理解,他可以据此仔细观察丰富多样的结果。他将他的焦虑转换成为国际化的语言,我不可避免地认为这来自于他作品的象征模式,这种模式表达出一个人人都可以利用的普遍性。比如说,除了苏新平对于我所说的令人沮丧的风景暗示了一个后原子能时代的世界予以否定之外,作为他的观众,我们依旧可以将他探讨的问题看作是全球性的问题。在苏新平个人视角与我们对其母题的宏大解释之间的张力让作品更加立体,当然这增加了作品在当今艺术世界中的分量。
将苏新平看作中国传统的形象制作者是相当有趣的:徐冰,苏新平的朋友,曾经说苏的绘画可以与宋朝作品相比较,只是后来又说苏拒绝进行这种联系。尽管苏新平使用油画颜料,但是他几乎没有遵循西方此类具象艺术的先例。当然西方传统中也有对于寓言的应用,但也很难将它们作为一个模版强加给苏新平的作品。苏新平生于1960年,他受到过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风格的熏陶,这种风格对于俄国当代绘画影响很大。他拒绝像前一代人那样歌颂农民;他选择了拥抱普通人,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感觉出他所描绘的人物几乎没有来自贵族或者特权阶层的。普通人的观念淹没在他的环境当中,这一观点成为艺术家多次回归的假想情节,大多看起来是为了通过反复再现孤独感来说服他的观众意识到自己的悲剧处境。我需要重申,将苏新平看作是一个具有普遍性的艺术家,拥有宽泛的画笔,而不是仅仅是对于那些中国生活的细节进行反映。这一方面是因为很难将他的作品进行形式上的判断,他的艺术方式超越了作品中那些特殊性的设计。
苏新平最具冲击力的作品之一,艺术家象征性的人物被简化为一个影子,在夕阳投射下的另外的阴影中前行,这一场景发生于一个荒凉的、正在修建的地点。不论如何来解读这拥有废墟、孤独的柱子、投下微弱光线的灯、略带红褐色的风景,很明显地看出苏新平在犹豫地表达一种变化,这种变化像是拥有摧毁能力的怪兽。苏新平这类绘画都画幅巨大,以至于这种失序的视觉产生这样一种效果:将观看者裹进作品的组成当中。巨大的画幅显示出苏新平的雄心,即具体表达出中国惊人的、宏大的、宏伟的物质情境转变所带来的危机。随之失去的是气氛氤氲的小巷、迷人的胡同,取代的是城郊与大片的道路施工计划。对于新社会的宏大展望是以旧街区的消失为代价的。我们承认悲伤是大量物质重建所伴随的主题,因为新的居住环境经常让人感觉单调,缺乏温暖。苏新平画出了预言,在中国,社会的变化所导致的结果往往是非个人性和遥远的,而他的作品则让这些问题变得个人化了。
正如苏新平自己,面对生活中的巨大改变,他们也无法真正左右生活。悲观主义赋予了苏新平以现实主义的方式制造出忧郁的美感,这种美贯穿着他的所有作品,不论是早期作品还是新近的作品。他是一个严肃而沉重的艺术家,他的敏感呈现在他狭长的风景当中,这是拒绝拥抱过去的史诗。中国当然拥有持续的文化,但是目前的生活看起来与以往时代大不相同。苏新平并不想在变化面前阻止任何行动。他仅仅是在最为基本的层面上描绘人与文化之间的互动。我们大多认为寓言都有一个美好的结局。一个人生活上的发展进步成为未来更大进步的象征。苏新平在他的技术与视觉方面都应用了现实主义,画出了有关迷失的预言,文化与时代在他的作品中共振。很显然,苏新平的作品为我们提供了籍慰,但是他的视觉形象伴随着忍耐的元素,我们至少可以追问,这也许是我们拥有的所有了。它的现实主义如同我们一样幸存下来,幸存于只能被称为贫困的环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