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尚扬考上了湖北艺术学院美术系的油画研究生,跟从杨立光先生和刘依闻先生学习油画艺术。这是一次机会,让他在离开了艺术的学习和思考那么多年之后,又重新获得了学习和磨砺自己的机会。
此时的尚扬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读附中和大学时的年青尚扬,他已经三十七岁了,接近不惑之年,具有成熟的人生观,在艺术上也独自思考了多年,形成了个人情感的深厚基础。这样一种年龄的学生,坦率说,正是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一大特色。这一类学生在社会上已经积累了一段时间,由于种种原因无法得到继续进修和深造的机会。一旦获得了重新学习的机会,他们积压在心中的那种情感,很快就会找到合适的出口,而且往往一出来就让世人震惊不已。
学习的生活总是过得很快的。这时,尚扬所考虑的并不是课堂作业问题,也不仅仅是一个创作问题,他想得很多,也想得很远。风格、观念、出路、思考深度,等等,都必须进入他的思考范围中,然后在这里理出一个核心来,让自己在这个基础上建立起真正能够大显身手的平台。这一类思考可以说几乎占据了尚扬研究生生涯的大部分时间。
很快就到了进行毕业创作的日子了。此时中国艺术教育的体系仍然沿着传统的轨迹在运行,所有美术院校的毕业创作,意味着要到什么地方去体验,然后在体验中升华出一个主题,再把学校所学的全部技巧亮出来,用以完成一张作品。
尚扬并没有违背这个体系的基本要求。他熟悉这个方式,知道如何在其中寻找到自己的位置。
到什么地方去体验生活,却是一个首要的问题。
年青时候去郧阳时所听到了那一声声激越高昂的曲调在他心中隐隐响起。这种秦腔的呼啸韵味让他不期而然地想起了黄土高原。那一片梦中的金黄在尚扬眼前晃动,让他产生了无论如何都去除不了的共鸣。
那是一种心灵和历史的呼唤。
八十年代初,整个中国都在呼唤着黄土高原上那恒久绵延的生命。这生命在十年,不,在二十年甚至更漫长的岁月中暗淡了,消隐了。现在,浩劫过后,人们在迷茫甚至痛苦中想到了那一片高原。
那原来也是尚扬心中的一片高原。
于是,尚扬决定,去黄土高原,到那一片土地去,把自己多年积存起来的梦,通通变成现实。
为了能够顺利让老师同意尚扬的计划,他凭着想像画了两张和黄土高原有关的草图。没想到杨立光老师相当满意,同意了尚扬去陕北的请求。
兴奋的尚扬很快就动身了,他坐汽车从西安出发,经延安去绥德,中间特别在黄陵下了车。他要去朝拜中国人共同祖先的圣地。他在招待所将自己清洗干净,便一个人独自去了桥山,尚扬十分虔诚地在桥山的柏树林中冥想,偌大的一座桥山,居然就只有尚扬一个人。面对着祖先的圣地,在黄帝的陵墓前,尚扬深深地朝拜。
来到这一片土地,似乎是在寻根了。尚扬想,这艺术之途又何尝不是一条寻根之途呢!
离开黄陵后,尚扬到达了目的地绥德。他在县文化馆住下,并认识了县文化馆的美术干部延宏飞。
延宏飞,绥德人,在西安美术学院毕业后,回到绥德,工作了好些年。由于是当地人,所以他对这一带的山山水水都非常熟悉。
在绥德呆了几天以后,尚扬就带着画具和相机,经米脂去到佳县。佳县就坐落在黄河边上,古老的小城凋零不堪,但那黄河滩还算有些生气,不断地有船夫在忙碌着。尚扬徜徉在这黄河滩上,看着眼前普通的船夫们,他们那刀劈斧砍般的形象,在苍茫的天色中,在满是冰凌的黄河滩上显得高大起来。尚扬被他们的形象感动了,一刹那间,尚扬感觉到眼前这触目的形象,就是他追求了多年而不得的内容。他几乎每天都来到这滩上,和船夫们闲聊,坐上他们的船,和他们一起渡到对岸去。
早春三月,黄河上的冰凌从上游顺流冲了下来,大块的冰凌堆积在河边。船工们为了把搁浅在黄河滩上的大木船推到河里去,十几个人一起上前,喊着号子,吆喝着,一左一右把船体摇动,渐渐地,硕大的木船被挪到了黄河里。
这情景让尚扬感动了,眼前所看到的一切,不就正好是一幅完整的作品么?一刹那间,他脑子里升腾起了一幅平面化风格的画面,那布局简洁而恢宏。
他知道,这就是他的毕业创作。
这是二十多年前在鄂西北所听到的激越的秦腔的真实回音。
那声音在尚扬的心中已经回荡了这么多年了,现在,它终于可以落实到一幅画上。
那是一幅黄河船夫的伟大形象。前人画过,今人也画过。现在,尚扬想用自己的方式来重新表达对黄河和黄土的依恋。
那当然也是中国人一份独有的情感。
构图很快就出来了,风格是平面的,硕大的船体是背景,放在船上的桨是全图的活眼,它和置于画面中央的人群构成了一个锐角,把那正在抬着船的船夫们推向观众。
尚扬把这张草图从绥德寄回给在学院的杨立光先生和刘依闻先生。他期待着老师的批准,好马上动手创作。
在这期间,闲不住的尚扬发现了当地的土产店有一种粗纸,叫麻纸,挺结实的,特别是纸上面那种发黄的粗糙效果,特别让尚扬满意,因为这样一来,他可以直接在这样粗糙的纸上写生了。他当即买了一大堆麻纸,就用这种纸开始写生。
尚扬喜欢一种率真和拙朴的手法写生,这一回他找到了灵感,用油画材料在一种粗糙的纸上随意挥洒,呈现一种表现的意味。没想到尚扬用粗纸写生的风格,后来发生了如许的影响。他同时也用带去的高丽纸写生,发现在高丽纸上也可以画出那种粗糙的效果。他于是一发而不可收地在高丽纸上和麻纸上创作了大量作品。通过这种纸质材料上的系列创作,尚扬逐渐发展出了一种个人的风格。
这是尚扬多年梦寐以求的,即在大学时期他就希望能够找到一种不同于苏式的绘画风格。在没有作画的十四年间,他其实也在想这个问题。现在尚扬已经获得了这种自由,他面对着黄土高原的人物和景色,用一种近乎平面的方式作画。他放弃了五彩斑斓的色彩,用仅仅近乎泥土的色调。他放弃了空间和深度,用一种拙朴的中国式的书写方式,在这粗糙的麻纸和高丽纸上皴擦点染。在这些画面上,果然出现他所期待的前所未有的效果。这种平面化的风格和单纯的色调,赶走了以前绘画中所赖以安身立命的空间和色彩的表达,因此,尚扬认为找到了一种脱离于苏派风格的技法,从而建立了自己的个人风格。
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发现自己的个性固然重要,但把这种个性和一种特定的手法挂起钩来,并形成自己的面貌,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尚扬读书时就已经是个对材料和质感有特殊兴趣的人,现在,他从纸质与油性颜料的结合中,找到了一种方式。于是,在黄土高原,尚扬平生第一次用自己独创的方式,把眼前壮阔的景象变成了意象深远的画面。
很多年过去了,人们仍然对尚扬画在那些纸上的作品印象深刻。人们甚至在他那一批在黄土高原创作的作品中,发现了一种特殊的黄色。有趣的是,随后几年,尚扬也一直使用这种特殊的黄色调来构思他的系列作品。
的确,那一阵子尚扬喜欢用这种暗里透金的暖黄色调作画。他的研究生毕业作品,正是以这种色调为基点的。
但是,对于毕业创作,尽管在构思上有了基础,但在效果上尚扬仍然觉得有所欠缺。他想能否寻找到一种方式,让作品自己产生奇特的视觉韵味。有一天,尚扬在绥德城中,偶然走进一家土产店,看到货架上放着石蜡,便突发奇想,觉得可以把石蜡掺进油画颜料里,让它和颜料混合出特殊效果来。他果然这样去试了,而且效果果然让他吃惊,有一种厚重感,同时又有一种非常特殊的感觉。
后来,导师的信来了。杨立光先生在信里说,系里有些老师不同意尚扬的构思,他们觉得,这一类题材,前有中央美院杜键的《在急流中前进》,再前更有俄罗斯大画家列宾的名作《伏尔加河纤夫》。尚扬画这一类题材,恐怕难有突破。但是,杨老师告诉尚扬,他本人却觉得尚扬可以画这张画。他说,题材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仍然是如何去画。他激昂地辩解说,中世纪有那么多人去画圣母,仍然杰作不断。这说明,绘画的重点正在于绘画本身。
杨立光先生不愧是一个有深厚艺术修养的老一辈艺术家,他置身在多年重题材轻技法的氛围中,内心深处却依然保持着一种纯真的认识,那就是,画就是画,画出来才是最重要的。画家的使命不就是画画么?而那么多年来,多少画家不是已经忘记了画画的本分,反而把题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导师的支持让尚扬感动。更重要的是,老师所寄希望于学生的,其实就是“艺术”二字而已。
八十年代初,“艺术”像羞怯的归魂,正姗姗来迟。
尚扬自然领会导师的心意,但他也感激一个新时代的来临。正是这个日益开放的时代,给了他以及像他那样的一大批艺术家以活动的舞台,虽然其中不乏寒流和冷光,甚至是霜剑,但一个时代的步伐,任谁也是难以阻挡的了。
就在绥德文化馆的那间窑洞里,尚扬立即开始动手创作,他把画纸固定在墙上,然后用炭条在上面起稿。泥墙上粗糙的痕迹和着炭条一起呈现在画面上,使素描稿有一种独特的效果。尚扬看着眼前大幅的素描稿,心想,如果油画也能够有这么多的质地效果,那一定更加有意思。可惜,时间和材料都不允许他做更多的实验,只能将就着赶紧把油画完成。对比起油画来,尚扬觉得素描稿更符合他心目的理想。可惜,素描是不能被当做毕业创作的。
创作的日子是高度紧张的。延宏飞每天早上六点多就到尚扬的窑洞里,把尚扬从床上拖起来,一起去跑步。尚扬喜欢熬夜,早上却懒起,所以赖在床上不动。延宏飞不由分说,拉起尚扬就往外跑,在体育场跑三圈回来。回来后,尚扬准备去洗脸,延宏飞却说,这里水珍贵,就别洗了,还是画画去吧。这种关系真是有意思,论年龄,延宏飞比尚扬小许多,可他却像尚扬的一个监护人,全力安排尚扬的生活和创作,只要求尚扬听他的。
他们就是这样,每天早上起来跑步,然后画画。尚扬画他的大画,延宏飞画他的小画。将近四米长的一张毕业创作,尚扬只用了十八天时间就基本完成了。
这一次黄河之行,尚扬可以说是收获巨大。他带回来了一大批画在纸上的油画写生作品,带回来一张已经完成的毕业作品。他还带回来一种“尚扬黄”。尚扬的作品让后辈、同辈和老师们都惊讶,不少学生听说了以后,都纷纷跑来观摩欣赏。人们很少见到像尚扬那样,在大幅的纸上直接画油画,人们也对尚扬的毕业创作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尚扬顺利毕业了,他留在学校美术系当老师。尚扬的《黄河船夫》和他的毕业论文《关于〈黄河船夫〉的创作》很快就在《美术》杂志上发表了出来。一时间人们都知道了一个专画黄河的尚扬,他的作品得到了各方的赞赏。后来,他那一批纸上的油画,更获得了意想不到的名声。
美术界甚至开始在流传一个说法:“尚扬黄”。那是指尚扬从黄土高原上带下来的作品的色调,沉稳而浑厚,温和而雅致;发灰,却灰得明亮;发亮,却不抢人眼。
尚扬自己倒并不怎么承认这说法。
但是,正是这独特的黄色,开启了尚扬的艺术天地。他就这样步入了个人艺术创作的第一个重要阶段:表现与抒情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