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成都、重庆、贵阳和昆明所代表的西南，这个由西南中国四方山川水系定义的区域，从西部的三江源头到中部的高原盆地，河网交错，茶马古道密布的大型平原，到西部高地和南部边陲，由于横断于它与中原之间的秦岭、乌蒙山脉到巴山蜀水，相对独立于以中原为中心的主流文化。正因此，历史上的西南要么是被排斥在主流意识之后的“国家边陲”和“异象之邦”，要么是被推至改革前沿的过去的“三线建设”和今天的“西部实验区”，如同在古老的土壤中培植的未来主义样品，西南三省一地的现实是一种落后与超前、迷信与幻想、以及历史与未来的诡异杂交。

30年来，艺术界最令人耳目一新的创作活力分别发生于西南不同的城市。后文革时期的代表性的伤痕画风和社会批判艺术以及形式主义风格，拉开了一个区域和一个时代的序幕。自八五新潮发展出来的现代性思潮和艺术社会化的进程，更是不仅将西南地区带上了全球化的舞台，同时也是将另一种城市叙事的维度置入了中国语境。进入二十一世纪，有关于西南地区的发展部分——西部开发、经济起飞、外来影响和世界劳工等——似乎被过度阐释了。相对这些西南地域的可见部分，本次贵阳双年展着眼于发生于我们视线之外的部分，它从文化艺术传承和影响方式的隐蔽图版和潜藏的现实，它的本能与幻境、它的前世和来生，以此探讨深植于西南四方传统中的艺术原生态，以及它在突变的现实中的倔强反弹，以证明在西南这片可能性的领土藏污纳垢的背后，也是藏龙卧虎的文化艺术空间和制造丰富现实的文化异邦。

“口传和耳闻的四方”的主题是针对在成都、重庆、昆明、贵阳四个不同地方城市中并存的四种不同艺术场域中体现出来的艺术和生存方式，来呈现当代艺术在这些地方所具有的影响力和多元化的格局。将四个城市、四种不同的艺术生态展示在贵阳艺术双年展的舞台上，是比较和衡量不同艺术风貌和成就的标尺，是西南当代艺术的论坛。

从历史和地理上看，西南是文化落后的南蛮、烟瘴之地，被外力征服似乎是必然的。虽然地缘和文化征服是共同发生作用的，但西南地区一直表现出某种各自在地缘和文化上的相对独立性。西南作为一个表达空间方位的词汇，已经被汉文化的意识形态改造成富有政治意味的多意词，从政治体制、军事和生产技术等方面来看，西南不仅在地理上，而且也在文化上处于中华帝国的边缘位置。因此，一直受惠和从属于中原。并且以帝国的北方为中心的西南也并不可能独创出任何超越中华文化的独立的话语体系，中原文化及话语体系在地缘上的渗透和现代化，最终导致了西南各民族的汉化。这方面，我们可以将之归为文化扩张的结果。今天延绵的西南山河依旧，但自然地貌的作用如同宗族社会一样早已成为过去时。不过站在贵阳艺术双年展的平台上，放开思绪还是有价值的。那仍然是能够唤起历史想象的节点。无论是放眼西南还是环顾世界，我们都意识到：这里一直是西南中国的尽头，又是向着更远的世界的开端。

四方是指史称西南的云、贵、川、渝的四个方位，口传和耳闻则是对艺术和文化在这一地区的传承和表达方式进行的描述和概括。在我们涉及到的西南四个城市的都市化和现代化进程中，文化和时尚主要是通过媒体和电视影像被迅猛传播的，在全球化的时代，有时最糟糕的结果也许就是所有的人都在共享同一个东西，其实铺天盖地的讯息只是提示和告诉我们这样—个声音，即：西部是落后的!艺术家和普通人一样生活在这样一些费劲和吃力地想要追赶和跟上当代潮流和时尚尾巴的“国家郊区”中，这些城市急切地寻求改变，通过努力的学习和模仿来建立和获得外部世界的认同。于是，雷同的城市规划，仿造的建筑样式和房地产、盗版的图书影像、二手的文化汛息，娱乐、新闻、泊来的商业圈和翻版的机场、酒店、高速公路，成为西南艺术家们的面对的境遇和日常生活。双年展上的艺术家以切身的体会和敏锐的表达，展示出西南四城悠久的历史和现今迅速的发展，有什么能比艺术家更能表达上述城市的进步神速的变化？这些生活于斯的当代艺术家为西南赢得了文化及进步的声誉，并且为中国西部抵消了经济和商业的落后形象以及陈旧文明的俗套。

同时，上述的四座城市的社会生活中存在着一种“乡土社会”和的“市井文化”的内部力量。这种草根性质的力量指自然根植于民间的文化内部力量，带有很大的自发性，有着坚韧的品质，柔弱的表象下能承受巨大的外力、饮食、方言、风俗和地方伦理影响着他们接受外来文化的方式，国家力量和“草根力量”的背景不同，前者带有法律和权力色彩下强制和干预的性质，属于权力约束的范畴，后者的依据则是地方伦理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社会契约，为乡土知识与民间智慧的产物。指出上述差异，即是试图提出当代艺术发展中的更为复杂的文化背景和处境。新时期以来，西南三省一地是中国社会形态的内陆“招商引资”和“开放搞活”的特例，她从来都是以多元文化混生为特点。无论在其建筑和城市文化上，都体现得尤其明显。这是中国现代化最后的实验场，今天，在新的现代化和城市化热潮的推动下，四座城市正经历前所未有的高速以至爆炸性的都市化过程，在政治和资本利益的结盟的推动下，疯狂地投入到全球化的巨浪中，这给传统的城市化模式带来了本质的改变，迟来和慢一拍的发展节奏，从宏观上看，这些城市正成为现代化中的过期城市和国家郊区，并且在人们社会生活和文化心态中造就着日益的浮躁和焦虑。从微观上看，一系列独特和生机勃勃的草根社会和乡土知识营造出来的别样的现代化方式，如城乡结合、中西合璧，城市无边的蔓延和改变，大量农村人口涌入城市等。这给艺术家们带来了全新的挑战和观察发现、创造新的城市文化样式的机会，这一倾向同样也是以民间社会的动力和智慧为动力的。这些成功而又矛盾的典范，最终有助于我们去想象和实现新型的，以文化多样性为基础的未来民主社会和文化型态。

在一个没有当代艺术运作机制的国度里，没有当代美术馆和公众艺术气氛，没有画廊和艺术传媒，没有收藏家和观众的城市中，艺术家自己建立的那些自营空间和艺术工作室，艺术家营造的公共空间以及艺术家们出没的场所中，当代艺术却异常地活跃并显示出日益旺盛的生命力。这里艺术活动的方式很大程度存在于口耳之间的传播之中，持续不断地形成了西南每一代艺术家面对现实生活及艺术传承的突出特点。对西南艺术近数十年历史而言，它即是来源也是路途，既是对资讯的接纳，也是对自身的表达。新时期以来，对应着社会发展和文化消费，西南艺术家们经历了不同时期的创作实验，在视觉图式的快速的变化的过程中，艺术家们重要的艺术经历就是通过耳闻目染和口传心授来分享和表现时代的思想和方法，来寻找自身创作的参照和方向，这些艺术家所坚持的个人视野和审美判断，以及那些特有的根植于地方生活基础上的交流方式和艺术传奇，形成了值得评介和关注的口传和耳闻的艺术传统及特有的文化现象。

在国家、种族和个人性之外，地方性是对艺术形成和影响至深的因素，艺术家的居住地和所生活的城市如同方言一样，被带入到在与外部世界联系的过程中，并潜移默化地影响和形成了各自不同的品质和艺术文脉。尤其突出的是新时期以来的现当代艺术历史中，西南上述城市中产生并成就了无数的艺术个人神话，作为名传四海的艺术领军人物，他们在时代历史中在自己生活的城市起到了凝聚人心和承传文化的作用。并形成了一种口传心授如族谱式的承传关系及持久的影响力，本届双年展相关部分特别以“个人神话”为题，以“英雄榜”的方式予以推举。

近年来在中国西南部城市中发生的当代艺术活动，主要出现于艺术家工作室和临时场所，尤其是一部分艺术家自营空间之中，这些艺术的来源地分别是：昆明的创库艺术家主题社区，成都的蓝项艺术中心，重庆四川美院旁的十一间工作室和坦克仓库艺术中心，贵阳城市零件艺术空间。正如成都、重庆、昆明和贵阳这四座城市的居民对于方言和饮食的迷恋和执着的喻意。本次双年展试图以移植上述艺术场域的方式，并以这些现场为核心，来呈现被这些各自不同的艺术空间所带动的城市文化和地方性的当代生活，并探讨他们在接受当代文化影响的过程中所表现的独特性和超越地域文化的艺术潜力。

以“口传和耳闻的四方”为本次贵阳艺术双年展的主题，展示来自成都、重庆、昆明和贵阳四座城市中当代艺术的生存方式与生活形态，是期望从地方文脉的角度来探讨在国际化和现代化的影响下，仍然在世界和国家力量之外，运行着另外一种野生的民间的草根文化。这种方式象方言、饮食和民间的智慧，契约一样作用于艺术和艺术家，生生不息持续不断地存在于每一代艺术家的现实生活及艺术生命之中。我们乐观其成地看到本次展览的现场部分新一代年轻艺术家的表达方式不仅不是简单的新旧更替，而是同以往的艺术和生活形成一种延续的关系。

叶永青 2005年6月于重庆

2007年1月改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