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的历史往往被描述为各种样式不断涌现而又不断更替的过程。在中国,20世纪最后20年以来的艺术尽管还没有退入历史的空间,但如同这个国家从政治体制到经济模式,从社会形态到生活方式所发生的巨大变迁一样,它所经历的变化也是巨大的,就像是历史的浓缩—在一个短暂的时间里,艺术的“现实”主要是由艺术的各种“历史”同时重现而构成的。对来自西广播电台异质文化的接受和对自身文化传统的重新发现交织在一起,催生出极为多样化的艺术观念与表现语言。由此构成中国当代艺术令人迷幻的视觉景象。
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里的中国艺术家是幸运的,他们经历着社会现实的变化。又得以享受社会开放与信息便捷的条件。能够自由地取用多种艺术资源进行自己的创造。但与此同时,他们又是面临挑战的。因为无论是来自历史还是来自现实的文化产品。都极容易使他们深陷迷惑,来自历史的影响容易使人跌落在传统艺术的旋涡中成为某种风格的继承者。而来自现实的文化则像一条充满嘈杂浪花而稍纵即逝。四处弥漫的河流,容易使人的精神处在散乱的状态之中。因此,如何在艺术发展中既能从容地选择和汲取自己所需要的艺术养分,又专注于自己的精神追求,成为考量中国艺术家文化修养与艺术胆识的试金石。在欧洲出现画家中的人文主义者的文艺复兴时代之前,中国古代已将怀有文化理想的画家称为人文主义者画家。认为一个艺术家如果首先是一个知识分子的话。他当能在历史与现实的交汇中作出自己清醒的价值判断。他的创作动机就不是为了客观地再现眼前的事物。而是为了表达自己心中的情感。创作的结果也就是使画中的形象具有某种精神性的指向与内涵。若以这种标准衡量中国当代艺术家,朝戈堪称有代表性的一位。
朝戈是在20世纪80年代之初中国向世界启动开放之门的文化环境中开始学习艺术的画家。就像这一代中国画家普遍的成长经历一样。他需要解决艺术创造中的技巧与内容两方面的问题。在他选择了油画这种媒介之后。他不像他的教师一辈中国油画家那样只接受前苏联和欧洲19世纪印象派绘画的影响,而是将目光投向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经典作品,从那里开始研究绘画的表现技巧。为了支持自己这种超越当时文化局限的选择。他和他的同窗提出了“向大师学习”的口号。在整个中国艺术刚刚从“文化大革命”的政治专制中苏醒和文化政策解冻的年代。这样的口号无疑显示了朝戈这一代中国画家新的理想,在研究西方绘画大量的作品时。朝戈特别迷恋文艺复兴早期的波提切利和北欧画家丢勒等人的风格。在许多肖像作品中表现出对人物的理解分析。以有节制的色彩和清晰的轮廓线刻画人物的形象特征。同时塑造人物的社会身份。他这个时期的作品。在中国画坛树立起了一股被称为“新写实主义”的潮流。他自己也初步建立起了一种个性的绘画语言。
朝戈是出生于内蒙古的蒙古族人。他的名字在蒙古语中是“火”的意思。这种民族身份和他在草原地区生活的经历。使他的性格具有一种表面寡言而内心充满激情的特点,形成一种超越事物表象而探究本质的秉性。内蒙古草原宽阔的自然景象滋养了他宽阔的胸怀。他对自然之美拥有歌吟的热情和理想式的向往。而他进入现代都市——无论是学习还是生活——之后。他的思想和情感则显出冷峻的本能,希翼超越现实的际遇。在描绘的事物中寄予像自然那样单纯的本质。这种追求实际上也就是他在艺术上对“人性”这个主题的最初关切。他曾说道:“我感到真正对人自身的、根本性的思考。就像片在干涸的沙漠中的生物面临荒漠和孤立,这个世界已在迅速地物化。我想,艺术应该能够探及人的精神生活,探及那些精神和感情的根本冲突。才能成为现在所能产生的最好的艺术。”
每一个画家都有他自己关于“最好的艺术”的理解与追求。朝戈的绘画历程就伴随着他对绘画到底是什么的深层追问。这也正是一个学者型画家使命感的体现。他的艺术观可以称之为“社会心理学”型的。他要做的是让绘画“与人的心理生活、心理活动及最深刻的社会存在”发生联系。在20世纪80年代。他以蒙古族人为素材。创作了《牧民的儿子》。《盛装》等作品。借助特定的民族形象。画出了普通老百姓身上蕴涵的朴素的品格。在刻画人物心理性格的同时。他自己的性格也在所画的人物中透溢了出来。
进入20世纪90年代。朝戈开始了创作的第二个时期。伴随整个中国开始进入消费化的社会。社会的价值观正在发生着颠覆性的变化。在艺术领域也同样出现了一种普遍的价值观的混乱状态。许多艺术家在这个时期开始通过艺术来发泄内心的苦闷和对外部世界不满的情绪。这种群情激愤的结果导致了不同艺术家艺术创作类型的分流——某些艺术家陷入到了一种个人情绪的极端表达之中。包括用“波着”的方式消解历史与在中国社会曾经起主导作用的意识形态。而另一些艺术品却从对社会的批判角度切入人与社会和历史的关系。朝戈就属于后者。在这个时期他的作品如《敏感者》.《西部》.《两个人》等人物绘画中,被压抑的情感转化为可视的图像。作品中的人物往往向观众方向倾斜,如同逼近所描绘对象看到的强烈透视。显得不安与焦虑,甚至有几分神经质。主观化的色彩以及充满抽象意味的线条相互融合。传达出画家对于所处时代和社会环境的瞬间感受。他这个时期的作品充满了一种心理冲突。可以看做是变革时代中国知识分子被社会放逐和遭遇精神困锁的集体自画像。画中的人物与环境相隔离,既有深刻的思索,质疑,否定,又体验着孤独和外部世界的异己性。
朝戈在初涉绘画之际就对古代埃及以及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早期的艺术十分着迷。2000年他有机会作欧洲十国之行,此次行程使他重新认识了欧洲艺术,特别是真切体验了欧洲艺术的起源。在欧洲视觉文明的遗产面前,他感到了“一种强大而雄厚的力量:认识到永恒与象征的意义,而埃及艺术那样具有形式意义的造型语言,令他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震撼感和敬畏感。驻足于人类宝贵文明的古代艺术面前,他重新思考了西方艺术的总关系,希腊艺术和欧洲艺术的比较,以及两河流域艺术的特性”,也重新思考了有关传统艺术与现代艺术的关系。对于人类质朴时代艺术的偏爱,在本质上对应了朝戈内心一直探究的绘画本质问题,特别是人类精神的本质问题,历史总是在经历尘蔽之后才能孕育新的诞生,精神永远都是历史的只有精神才能知懂历史。透过单纯的表象之外观照存在的某种东西。这种东西现在存在着,过去存在过,将来还将存在——这种依附于人的心灵的身往实是人的一种信仰,这种信仰包含着善良的意志,爱的信念以及对于真理、公正、平等的追求,在朝戈的心灵世界足,正是秉持了这种信仰,才使得他在艺术创作中获得了一个新的立足点,由此不断前进,任何一种东西的外在形态都会消逝在尘世上,只有作为精神动力的信仰本身才能把过去、现世与未来相连。
在欧洲之行中,对于壁画和建筑的关注,使朝戈感叹于古代艺术所具有的“质朴而伟大的感染力”,尤其是壁画所体现的欧洲古典绘画高贵的精神性,使他摆脱了20世纪90年代极度个人情绪的表达,转向了人类普遍精神性的探究。这种转向的具体体现是他在绘画媒介上的改变,从1998年开始,他放弃油画媒介转为使用坦培拉技法。这种古典的绘画技法能很好地传达欧洲古代壁画的平面性厚重的历史感,比起油画技法的密实,光洁以及逼真的色彩,坦培拉技法使画面的色度降低,具有一种浮雕般结实的质地感,又有一种似乎可以呼吸的透气感和比油画更为细腻的视觉效果,在不断的实践中,朝戈的绘画达到了一种整体的“统一、节奏和协调性”。他所描绘的对象显出持重,内敛而沉静的神情,色彩表现更细微,使观者在画面中体会到一种精神的专注和心灵的静谥。现在,在他那里,绘画的过程不再是宣泄情绪,而是平稳地注入情感,使质朴的绘画语言与单纯的精神形成视觉的真正关联。
在我看来,在中国当代艺术如此多样化以及与整个国际艺术状态的相似性不断增强的今天,朝戈的艺术在两个方面的意义是十分重要的,第一,他仍然尊重绘画,想念绘画这种人类久远以来的艺术语言仍然拥有不息的生命力,今天的画家要做的是如何“实现某种绘画曾有过的令人尊敬的特征”。在各种新的媒体不断被运用的今天,艺术中的图像创造日益蜕变为图像的挪用,拼接与复制,艺术诉诸人类精神的价值也日益被大众文化的通俗乃至庸俗的表达所置换,这种人类文明进程的危险不能不是一种现实,在这方面,朝戈是一个清醒者,他所致力于的“新的绘画”是他作为知识分子画家的责任意识的体现,也由此使我们思考经典的艺术样式在今天的文化情境下如何“再生”的课题,第二,他不仅是一个绘画的信仰者,而且是一个精神的信仰者,特别是一个从艺术敏感者走向我升华的精神信仰者,在对艺术的历程进行过思考后,他有过很形象也很精辟的比喻:一些艺术属于“视网膜艺术”,例如油画技法在欧洲成熟之后使日益变成了人对自然的模拟,“使油画接近了视网膜,也即接近了眼球这个透明晶体所看到的那种自然视界的世界”,由此分析当代艺术,他认为那些直白浅显地宣泄个人情绪以及以媒介更新为思想革命的艺术潮流表达的只是“工业化和城市化之后人们在视觉上习惯的那些光滑的、人工化的表面,”“而我的艺术正是走向相反的方向,寻求古老艺术中那些具有时间穿透力的特征”,“我所做的努力并不是为了创造与这个世俗时代等同价值的东西,而是更为深远的具有普遍价值的东西。”在今天普遍浮躁的社会文化心理中,朝戈的这种“信仰”显然只是微弱的声音,但却是坚定的带有穿透力的声音。在中国当代艺术的情景中,他对人、人性、人的价值的独特体验与思考,无疑也是一种艺术“个人性”与当代性“的体现。
在进入21世纪后的这几年里,朝戈的绘画愈发显现出内在力量与视觉传达的一致性,可视的形象成为一种种精神的形象,他仍然描绘人物和风景,人物仍然是草原上的人和城市里的人,风景也仍然是草原的风景或都市的风景,但在作品中,人物的身份已不再是刻画的重点,人物的徒刑也从倾斜转为平稳端庄,表情沉静,我们很难在他(她)们脸上确切地读出那表情后面的真实含义,但我们却可以透过如浮雕般的壁画形式的画面感受到一种精神的持久与历史的厚重感,我们看到的既是属于个性化的人的存在。而这种个体又被人类普遍存在的精神性所渗透。这与朝戈在20世纪90年代的作品所表达的意境大异其趣,虽然同样是关于人的写实肖像画,但无论在构图、色彩、绘画语言上,还是画面的情绪上,反映的都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心理状况。画面由瞬间的个人情感宣泄到注入情感的转变,正是艺术家本人由不确信、怀疑、矛盾转化为不可抗拒、不可置疑的追求精神信仰的过程。
这个世界就有这样的一类人,他们不仅用伟大的心灵与纯真的伦理本能来认识这个世界,同时他们还以理性思维在感性中体现自身的信仰。这种追寻的思维使心灵脱去束缚的外壳,得以在更高的领域内驰骋,俯视浮华的世界。当艺术家不单纯依靠眼睛而依靠情感和理性把握与描绘对象世界之时,世界的存在景象就会焕发出自由的光芒。朝戈的艺术,正如他自己所说“是一种温暖的艺术,它的背景中包藏着对人性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