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海霞(1908—1998)生于北京一个贫寒的满族家庭,从艺70多年。他的艺术生涯是中国近代绘画史的一个缩影,对后生学子是一部有益的教科书。
1995年初夏,我去拜访何海霞老师时,他曾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在我一生中,先是画古人,后是画老师,再后是画生活、画政治、最后才是画自己。”话语掷地有声,发人深省。他介绍自己的寓所为什么取名“茧居”时说:“这最能说明蚕做茧,茧化蝶的过程。”这是很有禅意和哲理的。一位世纪大匠,回首艺术上的得失时,认识能如此透脱,对从有为到无为而不为的感悟,对命运由不能自我主宰到急切需要找回失去了的个体生命意义,觉察到需要紧迫地调整与重建自我艺术形式系统,是思想解放以后的大彻大悟。
少儿时期的何海霞,随父学书法,人手《芥子园》。16岁在琉璃厂拜师韩公典学画。他扎根于传统艺术打下了坚实基础。1935年,他有幸被张大千所赏识,遂拜张大千为师,入室“大风堂”。这是青年何海霞的一次重要机遇和转折。他跟随老师入蜀,饱览古代真迹,遍游名山大川,“目识心记”,能背得出二百多种树木和岩石。师道既尊,使他悟到了不但要师古人,而且要师造化、得心源,进入深造精进的极其重要过程。经张大千指点迷津,他心胸豁然大开,懂得了艺术家不是画工,学养、见地、襟怀、气度才是成功的要素才,是更高层次的修养。果然,“名师出高徒”“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金碧青绿山水上有所成就,在艺术上迈出了重要的第二步。
50年代初,他迁居古都西安,同赵望云、石鲁深交并于1956年入西安美协,共创长安画派。这是他艺术生涯中的又一次重要转折。是向现代转型的关键一步。从此他走上了艺术创新的征途,全身心地致力于中国画的变革,着手解决中国画从古典形态向现代形态的转型问题。继承与创新这一基本矛盾经常在他脑子里进行“拉锯战”。难题在于锐意创新与承前启后如何结合?长安画派当时明确提出:一手伸向传统,一手伸向生活。大的历史潮流是不可逆转的,艺术形态的变革也是不可避免的。
在面对这一历史挑战时,海霞老总是以开放的心态来迎接。就以对待传统而论,他认为要从宽泛的大传统去索取。他说:“不能只认为水墨画才是我们的传统,把青绿、工笔重彩排斥了。水墨、工笔重彩、青绿都好。此外,对外来的东西不能闭关自守,没有借鉴就难于向前发展。不能只以为传统就是祖传秘方,这样不可能使我们的艺术向前发展。在我的绘画中,油画、水彩、水粉技法都吸收,我是老传统的叛徒。但我不是完全否定传统。”他认为,山水画的变革要到现实世界去寻求答案。大自然给了他变法的支点,艺术上找到了兴奋点和主攻点,这使他进入山水画创作的新时期,为中国画图式转型迈出了决定性一步,在全国产生了重大影响,与石鲁、赵望云成为长安三杰。
50年代后期和“文革”期间,艺术家被政治运动抛来抛去,何海霞也画了些无可奈何的画。山水画成了改造自然的政治图解,进入80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唤醒了画家的审美创造活力,海霞老真正步入无为而为“画自己”的自由天国了。用自己的感觉方式把蕴藏在心灵深处的生命情感,尽情地释放出来。想怎样画就怎样画,进入炉火纯青的巅峰期。对于已到“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海霞老来说,技术和手段已经千锤百炼得无懈可击。什么师古人、师造化,已被化为血液;什么笔墨技巧,如何用色,如何造型,都已成为一种综合力量。他不再背传统包袱,而是解放形式,解放传统观念,总揽过去、现在、未来于一身,走进生命自由的精神王国,追求主体表现自由的艺术结构。
何老一生宠辱不惊,灵根清净,和气天真。从不枉生烦恼,超然无争自固气,大度容人不独尊。惟独醉心于纸上翰墨,彩笔缥缈,纵横于山水之间,朝披夕揽。真是大刀阔斧,壮夫驰骋亦英豪。“有其德,无其位,君子耻之”若论艺术成就和真功夫,堪称20世纪中国画坛当之无愧的巨匠。海霞老虽然走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人际关系的淡化,伟大的艺术生命将会不朽,作品会更加显自身的价值,作品必定会与中国美术史同延续,后人会公正地给他以应有的文化定位。
在先生逝世周年之际,谨以此文献给敬爱的海霞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