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飞猛进的艺术潮流和社会气氛总是有些关联,所以当代艺术展览,无论是古老的绘画方式还是弄潮的行为装置,总要有一个拨动社会神经的题目,以此来阐释与社会气氛的关联。20多年前,何多苓、罗中立、程丛林等四川画家以他们的激情创作开风气之先的时候,他们的艺术与社会气氛之间的关联词是“伤痕美术”和“乡土画派”,一群年轻后生因此还有了“四川画派”的响亮名号。然而,一旦脱离了这种关联,再苦心的艺术创作也容易被忽视,至少被悬隔,但是这也恰恰给了创作者一个相对从容的奢侈空间。在何多苓新近的个人绘画展上,时间跨度有近20年之长的两组油画正好框出了这样一个空间。
《带阁楼的房子》
完成于1986年的《带阁楼的房子》是44张一组连环画,从标题上就可以知道它来自契诃夫小说《带阁楼的房子》。小说中三个人物,姐姐是车尔尼雪夫斯基那种民粹主义色彩的人物,妹妹米修司是个诗意、充满梦想的女孩,叙述者是一个理想主义青年画家,原型人物是契诃夫的朋友列维坦。他们三个人各自有不同的苦闷,在俄罗斯的乡村中探索精神的解放。何多苓说,他当时就被这种俄罗斯情调迷住了,以致在画面上尽可能使用列维坦的风景画场景,其中一幅一个女人背后的风景就是模拟列维坦的一张画。列维坦是19世纪俄罗斯巡回画派中风景画的代表,他与这个画派中最著名的列宾在艺术上有很大不同,列宾的历史性画面,很直接地表达民粹党人的社会批判和社会理想,而列维坦的风景画中是用知识分子的理想目光整理过的乡村风景,诗意地去处理当时俄罗斯知识分子的精神压抑。
70年代中国青年像何多苓这样迷恋俄罗斯文化的不在少数,以赛亚·伯林对19世纪俄罗斯知识阶层的分析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这种迷恋的原由。他说,俄罗斯知识阶层的思想过程与通过痛苦内在解放的过程一致,他们的精神表现出一种独特的矛盾:既怀疑绝对价值,又渴望发现某种终极真理,因而总有内心的交战。所以他们既是狂热的真理追求者,同时又有“致命的虚无主义”。这种灵魂的矛盾与当时中国青年的精神处境何其相似。何多苓在那个迷恋俄罗斯文学的年代画出了让无数人共鸣的《春风已经苏醒》、《青春》等作品,虽然1991年时基本停止了乡土题材的创作,而且他多次辩解说,他一开始就不是那种主流的写实风格,其实也不喜欢画民俗,“乡土”更不是他的目标,但这其中的区别也许可以参考列维坦和列宾、契诃夫与托尔斯泰的不同,实际是一种精神矛盾中的两种方向。
熟悉这组画创作过程的诗人欧阳江河说,他们那一代人对契诃夫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喜爱,其中掺和着他们自己的梦想、初恋和难以言喻的忧伤,而何多苓画这组画是郑重地与自己的过去告别,与自己的青春做个了断,或者说把过去珍藏起来,他对这组画的珍惜真的就是表达为自己收藏、永不出售。时过境迁,“那种特别迷茫,特别瘦弱,那种极度精神化的形象”也许很难再让人设身处地,但是当你走近这连续44张的小画时,它们依然有一种精神的能量触动你的情感。
繁简之间见寸心
展览上的另一系列是新近创作的女人体画,这个系列开始于2001年。在这之前,也就是何多苓以《带阁楼的房子》连环画的形式告别了自己的青春之后,《带阁楼的房子》里的那种迷茫却变得现实起来。1991年后,他不再画彝族、乡土、地平线,画面上出现了城市的背景,有了当代人物,加入了一些荒诞的符号色彩,甚至到2000年画的婴儿也在玩尺寸游戏。虽然其中仍然还是保留着以前的某种精神气质,但他自己承认这是在当代艺术的影响下所做的尝试。这种尝试其实并没有扩展他的创作空间,反而让他觉得,作为画家,在这种没有技法复杂性的绘画中没有满足感,按他的说法是“原来画画的时候,技法上的复杂性有满足感,而后来的这些尝试找不到复杂性”。2001年之后,他重又回到画家的立场,再次回到以视觉的表情与精神对话。
在这个系列里,何多苓大量使用了灰白色调来结构女人体。对女人体的绘画是绘画中一个持续的题材。印象派里马奈的一幅《奥林匹亚》在当时让资产阶级们那么不能容忍,是因为她的眼神和姿态是傲慢的、疲惫又漫不经心的,观看者在这种姿态下被拒之千里之外,无法把她作为欣赏对象而被激怒。而之前在提香、戈雅等古典大师的笔下,女人体都处于被欣赏的姿态,可以被观看的眼睛和情感占有。何多苓那些《舞者》或《躺着的女孩》,无论是由于姿势和面部的内向化,还是由于形体与背景之间被模糊了的界限,都不在这两种经典的表情之内。单调的色调赋予了无比复杂的细节,他以前就使用过的灰白色调在这里变得更加尖锐,从那时传递过来的忧伤气质里因此而多了一层内敛的神秘感。大虚大实,虚实对立并置,她们既不是被观看的,也不是傲慢的,而是侵入的,带着缥缈的隐喻侵入人的心里,有一种细腻得令人恐惧的侵蚀力。这种细腻在欧阳江河的描述中叫做“见寸心”。
“我的作品表现个体而非群体的人,我力图保持冷眼旁观的姿态”,他的这个自白听起来并不都是对画面的解释,也道出了他在当代艺术中的况味。无论是《春风已经苏醒》、《带阁楼的房子》还是《舞者》或《躺着的女孩》,由于有一个旁观者的从容空间,其中的精神线索都没有像这个时代的变化那样大的改变,也没有艺术潮流中的突飞猛进,在女人体系列中,变化的只是他不再制造一个地平线,或完美的女孩,而是通过繁与简之间的循环构造,继续着青春时代的内在解放历程;可能也是得益于这个从容空间,笔法上的极度讲究和磨砺使他表达的精神故事不仅得以深入,而且还能表达得辩而不华,质而不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