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聊聊你成长过程中有趣的事儿?
D:我能够受专业美术训练完全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72年,我在一个山沟里当工人,离家大概有300多里路。山东艺术学校的老师到临沂地区招生,临沂地区只有一个名额,考试结束之后,招生老师不满意考试结果,就找到当地一位画家,是他原来的学生,说你能不能给我介绍个画的不错的?说有哇!有个小王画的不错,但是,不可能了,他在离这儿三四百里路的山里呐!老师说:我明天必须回济南,来不及了。你说寸不寸?他话音刚落我一推门就进去了!他说,嘿!这就是小王。我是刚从山里回来,闲着没事儿去看看老师,就这么撞到了机会。老师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到学校去学画。我说还有这种学校?!他说有哇,山东艺术学校,回去问问你爸妈,如果同意,下午四点钟到招待所来考试。我父母当然很愿意,我就去了。老师给我摆了一个语录本,一个茶杯,画两个小时。然后又让我搞一个创作,我是柴油机厂的工人,就画了一个工人修柴油机。考完以后也没说行不行,我也没把这个事放在心上,当时我没觉得上学校去画画跟自己画画有多大的区别,行就行,根本没当回事。到了年底,我们工厂的军代表说小王你考上艺校了,赶快去报到,已经晚了。军代表告诉我说,这个事儿厂长不大同意,把你的通知书放在抽屉里半个多月了,今天他跟我说起来这个事,我说不能耽误人家,不容易,还是让他走吧。厂长说小王走了,咱们厂的宣传谁干?军代表说,宣传是虚的,学画画是真的。多亏了他一句话,我就上学去了,就那么巧。
另一次是去美国,也很偶然。一个搞石油的,叫哈弗纳,到中国来想合作钻探石油,没合作好,太早了,86年。他喜欢画,就到油画系去看画,正好一个展览刚撤回来放在系办公室。一翻,看到我画的一张小幅人体,他特喜欢就想买这张画。你想那是86年!卖画是很耻辱的事,不能提卖画!系秘书找我说老外想买你的画,多少钱?我说,不卖!理直气壮的,怎么还卖画,很丢人呐。我说你不能告诉别人!他说好,就回去说人家不卖!老外以为我在跟他玩价格战,说你告诉这位画家,多少钱都可以。秘书又回来问我,我很生气,说过不卖怎么这么讨厌。那个人就一直惦记这张画,后来他组织了中国油画在纽约的“中国当代油画展”,他派了个中间人,一个女金融家来找我,说王先生,你喜欢不喜欢去美国留学?我太喜欢了,但是怎么可能呢?我在图书馆翻出一堆国外的美术学院,发了多少信都没回音。她说哈弗纳能帮你办这件事。我说这太天方夜谭了吧?她说,请您告诉我地址,他会给你发邀请函的。老太太出了门又回来说,您那幅人体还在吗?我说当然在了,你看!全是因为那幅人体。
过了大概有两个月,从美国来了一封信,是奥克拉哈马州立大学的访问学者邀请函,所有费用都由哈弗纳出。我找人一翻译,我说不可能啊,当时我阶级斗争这根弦绷得很紧,什么意思?我老婆说准是喜欢你那张画。我前思后想了一会儿,嗨!管他呢,我说咱们先去留他一回学再说吧。那时候留学是非常严肃的事,你想我去签证,都是文化部派小车,专人送过去,你想想,非常隆重。送你去,签完以后再把你送回来。但是话说回来了,能批准你出去也非常不容易的。我记得我去签证的时候,签证官问我说你去美国干什么?我说访问学者。访问学者干嘛?我一犹豫,就给我推出来了,说你问清楚再来。我还真不清楚,就打电话问我是去办展览还是去上学还是干别的什么?对方说,你不要说办展览,你就是访问学者,你是代表中国去了解美国艺术。哦,知道了。第二次去就顺利地签下来了。
W:你一个人去的?
D:王怀庆、艾轩、我们三个一起被邀请的。后来说到这件事,大家都很感慨,就开玩笑说,一定要注意手头上的工夫,机会就是一股风,你手头的工夫是12层,机会只刮13层,水平不到一下就过去了,水平到了,机会碰见你你就成了,今后一定要好好学习。我说好,我一定好好学习。
W:除了这些幸运,有没有挫折?
D:那是我当工人的时候,画正面的大主席像,比这面墙还大,我记得扣子有这么大。画完了以后大概过了三五天的样子,厂里把我叫去了。我们厂长特别像老太太,叫王老妈妈。说你知道为什么把你叫来吗?我说不知道。说你觉得你的思想有没有问题?吓我一跳!这可是极为严肃的问题,那可是71年。眼睛那块怎么回事?王老妈妈说,主席的眼珠子怎么掉下来了?我一看那幅主席像,头发都立起来了。画之前底漆没干透,起了气泡的那块掉了,天啊!正好掉的眼睛上。这就叫严重的政治事故,当时就把我吓哭了。后来还是那位军代表来安慰我,说这个事不怨你,我们可以理解,你写个检查就行了。这件事对我影响极大,后来我就发现我只能虚着观察生活,我不能沾政治一点边儿,因为这种东西太没有定数了!我本来是一个喜欢画画的毛孩子,差点儿惹出掉脑袋的政治事故,幸亏年龄小,没跟你认真。可也落下后遗症,很长时间使劲追求穷苦相,觉得越苦越光荣,没补丁也得弄到身上几块补丁,等于是给吓出后遗症了。
W:可画画带给你的乐趣还是比坎坷要多得多
D:那是,我小时候学画特别上瘾,上瘾到什么程度?每天晚上临睡前我爸我妈要把灯泡拧走,把蜡烛藏起来才算完,要不说什么我也不睡觉,瘾就这么大,没办法。所有的课本上都画得满满的。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跟老师学画主席像,开始是画扣子,扣子画的不错了,老师就让我画皮鞋,皮鞋画的不错了就画五角星,五角星画的不错了画绿帽子,帽子行了画军装,脸却一直也没捞着画,老师死活不让我插手。那好,我就回家把胶水刷在墙上画,我和我那位老师一样,画画全靠瞎琢磨,话说回来了,能瞎琢磨就一定是着迷了。后来到了学校进步就非常快了,画石膏像,几何模型,按部就班地学习。
W:你指的是山东艺术学校?
D:对,有一位李振才老师,我真是幸运,要是没他那么严格的教学,我的素描就不可能很完善地建立起来。可惜的是正赶上中央美院王曼恬搞开门办学,影响到山东艺校,课堂教学就给砍了,等于我只上了一年的课堂教学,后边就是搞阶级教育展览啊,社会实践呀,社会服务呀,画连环画什么的。结果因祸得福,创作搞的多,现在的学生只注意画习作,构想画面的能力很弱,也不好。后来在山东艺校留校,下乡当了一年生产队小队长。然后就去考美院,就这么一条道走下来了。
W:在你的艺术道路上除了老师,还有什么人对你有举足轻重的影响?
D:那就是我老婆了,她是怎么一个人呢?不愿意出头露面。画可以张扬,但人不要露头。她比我更中庸,经常是我要有什么蠢蠢欲动的野心提早就让她给枪毙了,所以她在我的生活和艺术上起着重要的作用。她的观点是:作品必须出色,做人不要锋芒。我这个人看着随和,其实如果没有人把着,也能闯祸,太倔,遇事过于较真。她这个助手当的不错,很多重要事情上她的意见都非常重要。
W:举个例子?
D:有趣的例子都是不好说的,我还是不说了吧?我可以讲这么一件事,也能代表她对事情的把握。我一直合作的画廊老板叫文少励,我跟他合作了十年,是很宽泛、松散的合作,他是个瑞士人,做事比较守信用。也有很多别的画廊希望我和他们在私底下有一些合作。我老婆说:中国人最缺的就是信誉,虽然我们彼此之间没有商业合同,但是人家付出了劳动,你得到了利益,你就要尊重人家的利益。你说她这是不是在活学活用“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句古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