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散谈——王沂东

时间:2009-03-17 14:32:15 | 来源:艺术中国

晓白:今晚能有时间和你一起聊天对我这么久住加拿大的中国人来说还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我想了解有关你生活和创作的情况。油画传人中国虽然不是很久,但正结出丰硕的果实。各种艺术流派都在争芳斗妍,但是我还是更喜欢传统绘画风格的深刻含蓄地表达画家情绪的绘画。读过你近期的几幅作品,我非常喜欢。你能否就这几幅画谈一谈你的最初构思、构图及画面结构处理和表现手法?

王沂东:我很荣幸你喜欢这几幅作品,其中大部分也是我自己认为满意的。说起学习油画的过程,我得益于两个方面:一是学习西方油画大师的作品,如凡爱克、伦勃朗、荷尔拜因等,1987年我在美国有幸看到了许多大师的原作,精美绝伦,动人心魄。二是我十几岁时在山东艺术学校上学时曾学过一段中国画,对中国传统绘画中妙不可言的韵律和墨色的节奏至今非常崇拜。在我的油画创作中,我一直力求能够把中国特有的色彩个性和思想与西方绘画独特的油画技巧相融合,最后形成自己的个性。再就是我喜欢尝试从东方艺术传统中找到新的语言,把中国传统绘画的用墨和构成的方法借鉴、间接应用到油画创作中,使画面带有东方浪漫主义色彩。

晓白:这张《江南女子》在你的肖像画中有中国特色、中国人的形象气质、中国的传统色彩和形式。这张画的具体步骤是怎样的?

王沂东:1987年我有幸参观了美国纽约的大都会美术馆和华盛顿的国家美术馆。在众多的大师作品中,14世纪前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绘画馆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哪个馆里面光线很暗,一走进那个大厅就使你感受到那个时期的气氛。那时的肖像作品都不大。画面带有很强的装饰性。线的感觉强烈,有一种平面构成色彩美感。这使我想到了中国宋代的工笔画。虽然西方的绘画偏重描写人物,而宋代的绘画多以山水、花鸟、草虫为主,但两者在内在的神韵方面却有相通之处。虽然我曾长年临摹尝试,但还是在看到如荷尔拜因、凡爱克及许多13、14世纪西方绘画大师的原作以后慢慢地体会到一些味道。

这张《江南女子》可以说是尝试中比较满意的一幅。制作过程大概是这样:首先对着模特儿画几张速写,然后拍一张照片。根据速写和照片,画一张素描稿子,目的是尽可能概括出人物形体的外轮廓的曲线变化。在尊重人物构造的前提下强调形体的节奏,如顿、错、缓、急。五官的形体变化处理精细,转折多,在整幅画面里这一组的形体变化就属于比较集中和复杂。也是画面中最醒目的地方。人物的背面和头的后部形成较强的直线,人物的前胸则是角度较大的形体变化,这样,前和后就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在素描稿阶段就要大胆地去掉一些不重要的而且影响画面构成的小形体。画面中的人物是经过作者的提炼概括以后的形象,她和速写、照片及一开始的素描稿有很大的区别。前者是具有抽象意味的形象,后者则是一个具体的人物,在色彩的构成方面,主要强调了大色块的对比。衣服既要保持它的强烈程度又不能破坏画面整体的构成。头巾上的花尝试用中国工笔中渲染的办法。这个效果和衣服中的图案试图造成实和虚的对比。在画面色彩的整体品味处理上,我尝试把中国特有的、强调的蓝、金色,头巾花的朱砂色和背景中中国式绘画的一角融为一体。借中国传统绘画的营养来丰富油画的表现语言。

关于《初雪》

晓白:《初雪》这幅画让我感觉亲切。深秋的凉气、大自然的美感、孩子的稚情融为一体。画中的小女孩我认出来了,是你的小女儿。

王沂东:对。这幅画是1991年1月画的,那时她刚刚六岁。我们对生活的感受是多种多样的。脑海里经常出现一些画面。这些画面有些是因触景生情而呈现的儿时的情节。有时一种特殊的气味也能唤醒对某个时间特定事件或形象的回忆。

晓白:关于回忆或感受你能否告诉我一些有关你少年时期有趣的事吗?

王沂东:我想起1991年春节,我和两个弟弟回山东老家过节,我突然提出一个想法,一起去看看、去找找我们曾上过学的小学校。仔细一看那都是25年前的事了。同学间的事情都是模摸糊糊的。学校已不是原来的样了,为了找到原来上课的教室真费了一番苦心。当我找到那间唯一保留下来的教室,从破碎的窗户伸进头去,闻到教室里的潮湿味道,看到那面大黑板,当年在这里上课听讲打闹的情景一下子回到了眼前。同学的形象像过电影一样都涌现了出来。院子里堆放着早已淘汰下来的桌椅,我们三个很兴奋地翻起这些桌椅。看到当年上学时在桌子上用小刀刻的调皮话、怪图案,还有为了和同位的女同学争地盘用刀子在桌子之间刻得分界线,三弟兄真是高兴极了。他们俩把桌子、椅子重新摆好,坐好,摆出一副举手回答老师提问的样子,让我用相机拍了下来。我们摆弄着那些桌椅谈论着当年的小学生活。让我们感到吃惊的是那时的一些事情,同学的形象和声音,老师上课时不同的风格,甚至老师用教鞭敲打顽皮的感觉,那根打头皮的小教杆的长相都那么清楚,那么可爱。

晓白:不过我想当年的你恐怕不会觉得小教杆可爱。看来灵感的产生不只是用眼睛触发的。人类一切感觉器官对艺术家来说都是感受自然点燃创作火花的因素。

王沂东:画家出现在脑海里的是具有绘画性的画面、形象。画家不仅要描绘景或物的关系,更重要的是表现人的精神世界与大自然交往的心灵感受。

晓白:这幅《初雪》画面中肌理效果有很大反差,像女孩的脸很光滑,树干很粗糙,制作过程是否有什么新招数?

王沂东:动笔之前我尽可能去体会回忆初雪时的感受,凉风吹到脸上的感觉,脚步踏到雪上的声音。从雪天黑白对比的美感中去体会一个小女孩对初雪的感情,把这些感受综合在一起控制着描绘孩子面部的分寸。感情的投入是很重要,画家在创作过程中自始至终地处在这种感情状态中,作品才能富有生气。为了加大人物、雪地、树干之间的强烈对比,底稿起好后,我用白油画色加速干油做底子,树干做得很厚,造成粗糙感。雪地厚而松动,脸和衣服处理比较平,基本上可以看不出布纹,大约十天左右颜色干透就可以画了。这幅作品在制作过程中就是运用回忆的感觉,体会初冬第一场雪的亲身感受。

关于《蒙山雨》

晓白:《蒙山雨》这幅画在1992年1月中央美术学院举办的《20世纪中国》画展中,获得了中央美术学院委员会颁发的“新作优秀奖”,并在9月的香港佳士得中国油画拍卖中以745000港元的成绩售出。我也认为这幅画是你最好的画之一。画面从头至尾创作的热情,看得出是毫不松懈。这幅近两米见方的画花了很长时间吧?

王沂东:自从1982年毕业创作画过一幅类似尺寸的画以后一直没有画过这么大尺寸的画。大画和小画有一个很大的不同,就是要求作者能在3到4个月的时间里或更长的时间,始终保持饱满的激情和清醒的头脑。一点不能松动,全画才能一气贯穿,浑厚自然。画这幅画的时候是北京最热的天气,大约是6月至9月。是在借朋友14平方米的房子里完成的。绷好的画布刚好可以从房间的门拿进去。

晓白:许多艺术家、音乐家们的代表作品的产生都有一个激发他们创作欲望的灵感,你创作这幅画最初的灵感是怎样的?

王沂东:这张作品构思时间很长了。记得1989年我画过一张《冬天的阳光》,是沂蒙山区某一个山村,一块极大的石头充满画面,石头下面砌起一个羊圈。只有景物没有人物,当时我感到应该把这沉闷的山石和生灵主体——人溶在一起画一张。当时只是一种感觉,脑子里并没有出现形象,就把这个想法搁下了。1991年春节,回家又去了那个地方。我想画这张画的灵感的产生有两个重要的火花。当时爬山又累又渴,在冬天的阳光底下眼睛看着光秃秃的黑石头,口渴的要命。不知什么原因在脑里出现了一连串奇妙的画面,甚至其服装人物都那么具体。经过沉淀、整理,形成现在画面的这种构成。我考虑比较多的是新旧对比、古老和新生的对比、觉醒和沉睡的对比。构思和构图似乎来得很快,但是经过很长时间的孕育,我的体会是一旦有了一种好的感受就要认真地把他寄存在脑子里,遇到合适的时间或火花就会产生艺术灵感。

晓白:在绘画技巧方面我感到你好象有意打破一些自己原来的东西,尝试新的表现方法。比如说山的黑色就有点中国画用墨的美感在里面。

王沂东:我是在尝试把中国传统表现手法溶入油画的表现中,但这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我首先要清楚地看到这两种画种的最大区别,如宣纸和油画布的区别、油和水的区别,中国笔画、墨和纸的组合产生一种神秘的美感。我想试过的人都能体会到:油画亚麻布、覆盖力很强的油画色、多种用途的调和油及毛笔所产生的画面又是另外一种感受,如果只是简单模仿中国画的笔墨效果就等于丢掉了自己油画的优势。在借鉴方面,前人已经有了大量的经验,我的想法是尽可能去体会中国传统绘画中的精神。中国笔画讲究简练、夸张、节奏,这也同样适合于油画。如背景的山就基本是写意的石头的黑色和布局都进行了夸张和取舍。中国画要把客观对象组成的笔墨结构的规范来思考。油画写生画法也是照搬对象,是要把自然形态变为艺术形态,使自然现象变为绘画结构。既要做到心中有数,精心设计,也要在具体落笔时能随机应变。有时在半完成阶段会出现一些意外的效果。这就需要我们能够发现这些偶然的效果,顺水推舟,因势利导处理画面。为了表现这幅画的背景的厚重感,我用白油画色非常厚地做了底子。在具体刻画时,再用白丙烯颜料做底,尽量使画面造成一种半哑光感觉,过亮的光油会失掉许多含蓄的感觉。山石的黑色既要重又不能影响前面人物的头发色调。利用色彩的冷暖、虚实、形的强弱来产生空间。山角下的河流在表现出它的形象以后,重要的是刻画它的肌理及质感等种种因素的抽象美。我采用丙烯颜色做底子,透明色罩染,再做底子再罩染,反复多次这样可以做到一种丰富含蓄的美感。

晓白:质感的表现在写实油画中是不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呢?

王沂东:质感的表现在油画作品中不能独立存在,他必须服从画家对画面的整体感受。复制一件物品求得和宝物一样的质感是一回事,而绘画中质感的含义是另一回是事。用线条根据质地来组织线条是表现质感的一种手段。色彩关系对了,形只稍微一带,也能感受到物体的质感。人们对质感的感受主要还是靠联想和经验来自我丰富的,不用画家唠叨太多。例如一段墙,它的真实与否主要还是看它在画面中起什么作用。如果墙的质感画地很到家,但影响了整体,那只能是适得其反。你要明确想说什么,想藏什么。质感的表现也有一个“似与不似之间”的问题。

晓白:《蒙山雨》、《沂河水》,还有《惊鸟》,你是否用了比较相似的表现手法?

王沂东:是的,都是做了一些底子的处理。但并不是追求浮雕效果,而是再尝试一种新的油画表现力。一种新的感觉,完美是要经过多年研究、多次失败以后才能掌握一点。

晓白:和许多画家聊天谈起绘画问题都有强调作品整体表现。这个问题应该怎样理解呢?

王沂东:一幅作品的整体处理是最不容易的事情。整体是对琐碎而言的,如果为了整体,结果把画面处理得死死板板,毫无生气,那还不如少注意点这个问题。油画语言的内涵非常丰富,一幅好的作品必须把所有的因素融合在一起。色彩对比,黑白灰的处理、画面的构造线、节奏等;这些都是为表达画家的情绪服务的,概括来说,均衡、变化、对比、节奏韵律这些造成画面美感的基本因素,把这些因素根据人的视知觉特点组成一个隐蔽的、内在的构造,使观众沿着你所设计的轨道去观看去欣赏。一幅好作品,它的内在关系是画家建立起来的,画面要有很强的向心力和扩张力,要有强烈打动观众视觉的最强点,也要有似乎是漫不经心、一带而过的地方。就是一幅情绪非常淡雅的调子,它的某些地方也需要相对对比强烈的地方。

关于《沂河水》

晓白:《沂河水》是你的另一幅重要作品,可以看出你在借鉴中国画方面又有新的突破。画面的中心人物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在作品的构图阶段你是如何考虑的呢?

王沂东:这幅作品,大的构图形式是从伦勃朗《基督受难》画中被钉在十字架上的那种大动态中受到启发的。这一类的作品特别多,欧洲古典油画大师不知用这种形式画了多少宗教画,我也不知翻过多少次画册见到过这一类作品。但并没有引起什么构想。但在完成了《蒙山雨》以后,着手画《沂河水》时,经过一年的时间,苦于找不到好的形式时从中发现了灵感。

晓白:在写实绘画作品里,人和景物很好地结合又不同与一般,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我在你画的《沂河水》这幅画里感到一种大自然的沉重力量和人类的和谐。

王沂东:我很高兴有你这位知音。一幅作品,画家在动笔之前需要想得很多,要有饱满的创作欲望。我想把石头夸张处理成超自然形态而造成视觉上的沉闷感觉,使石头的形状成不稳定的倒三角。体积、平面面积是画面中最大的一块。这个重色块在构图中几个意义,首先是和前面人物的十字形一起构成画面的不稳定感。在角度上,与人的动作成反方向;石头向右倾斜,人物向左倾斜。其次是在质感上和前面人物构成质感诸方面的对比,帮助衬托前面的人物,如粗糙的质感、灰暗沉闷的色彩、石缝的角度等等。前面人物的整体躯干在画面中基本是处在垂直状态,脚的位置稍稍偏向左面与双臂和头部一起达到动作的平衡。这个动作最后决定也是费尽脑汁,面对大量的照片和速写素材,开始寻找一种感觉,这个时候是决定一幅画的精神面貌最关键的时候,因为人物动作的大小直接影响画面的构成和情绪。人类生活的视知觉习惯基本是平衡的。建筑物、室内陈设、外部世界,许许多多物体受地球引力影响都有一个相对的稳定重心。我们在画人体作业时强调的也是重心问题。寻找平衡,达到视觉上的稳定性是人类一大生理习惯。利用这些习惯和视觉错觉,画家可以在自己的作品中制造许多不稳定因素,从而影响人们的情绪。在写实绘画里我们把这种因素溶进一个具体的环境,这样就会帮助读者产生联想进而使人们在情绪和视觉感受中受到感染。要在自己的作品中表现什么情绪,在画之前要非常明确,然后调动一切艺术手段去完成、去追求。

晓白:你曾说过油画的色彩有很强的表现力,我理解是它有丰富的色阶,从颜色到色彩,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一幅作品,其色彩运用的好坏是决定其画面精神的重要因素。是吗?

王沂东:色彩在作品中的作用是相当重要的。交响乐队的乐器组合就如同我们调色板上的颜色,每一件乐器都有它的音响特征,色彩的强、弱、虚、实影响着画面的精神。在开始作画前首先要考虑的是你打算把画面控制在一种什么调子。如黑色就有冷黑和暖黑的区别。白色的明度是由你画面色调决定的。我在画《沂河水》这幅画之前,就要确定好哪块黑是画面中最重的,哪块白是最亮的,亮到什么程度,色彩的纯度怎样,色彩的方向如何,都要一起考虑。定下两极,中间关系就相对好处理了。画中姑娘裤子的红色曾反复了多次,原因是这块颜色在画面中纯度最高,也是最暖的。它对画面的整体情绪甚至地域色彩习惯都是相当重要的。最后,我选定它偏中性的土红色。为了整体视觉需要,我把最亮和最强的颜色都集中在主要人物身上,通过她的色彩、动作来引导观众的视线。在质感的处理上,我强调了水平的平静感,加强了石头的粗糙感,形成适当的对比。色块的整体布局,我把石头形成的黑色块占了画面几乎五分之三还多。人物的色块占五分之二。如果把画面大的色彩构成归纳起来就是黑色、白色、红色和皮色彩呈现的一种金黄色。

晓白:完成一张好的作品真是相当复杂,既要有饱满的创作热情还要有娴熟的技巧;这两者缺一不可。

王沂东:孕育一张作品真的需要很长时间,因为灵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跳出来了。你的脑子总在思考,你需要去学习,吸收别的艺术形式的营养,你还要到最能触发你创作灵感的地方去陶醉。

晓白:我很欣赏你用陶醉这个词。从你的经历来看,你确实把你熟悉的山村去“采蜜”当作一种陶醉,虽然有时候生活是很苦的。在以后的创作中你还打算有什么新的尝试吗?

王沂东:继续以北方农村作为创作的泉源,在绘画的构思和意念的发展方向来看,对象征主义和浪漫主义绘画兴趣更浓。用具体手法去表现客观对象中的抽象意念。学习各家之长丰富自己的个性。特别应该吸收的营养是中国自己本民族的绘画思想。中国传统文化与哲学是一个作为中国艺术家一生艺术创作的后盾。只有充分吸收中西方文化之精髓又不失自我,你也许能成为一个不错的画家。

(晓白,加拿大阿尔伯达大学比较文学硕士文艺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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