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凌(以下简称张):在我的印象中,你一直是个现实注意画家。你20世纪80年代的作品写实功底扎实、生活气息浓烈,并由此洋溢出罕见的青春潮气。1995年,你突然剃度为僧,成为弘一法师之后的又一名画僧。我想,这并不仅仅意味着身份的转变,而且还暗含了某种思想的动机。你能否真实地披露一下这种动机?
史国良(以下简称史):怎么说呢?我觉得只要是艺术家,不管他是画家、音乐家,还是文学家,其从事的专业都带有一种宗教性。一种事业,值得你把生命搭进去,这本身就有宗教性。对我来说,艺术就是宗教。在这里,我能找到自己,找到一种安慰。艺术家更多地是追求一种精神生活,大家喜欢谈禅论道,谈点哲学,这很容易和宗教有点联系。另外,我也很喜欢出家人的生活方式,他们的头晌的戒疤,飘逸的袈裟,早晚课时的诵经,都很美,很令我感动,冥冥之中,我觉得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也许是缘分吧,我从小就喜欢合掌。记得小时候我一合掌,我妈就打我的手,说我像个和尚似的。我从来未留过长发,要么光头,要么平头。人家说,史国良像个和尚,我心里挺得意的,喜欢往上靠,喜欢这么一种情结。
真正让我皈依佛门的原因是在西藏我感受到了佛的力量。在西藏画画时候,看到很多来朝拜的人,他们从几千里以外的地方一步一磕头地到拉萨去朝圣,这需要多么大的力量啊,没有精神信仰,行吗?!我曾试过这种朝拜方式,别说磕几个月,磕几千里路,磕两三天就受不了了,再下去我就要休克。但对那些朝圣的藏民而言,朝圣使他们充满幸福和希望,所以他们才有着令人不可思议的超负荷的能量。当时,我被这种精神感动了,这是我出家的一个主要原因。
为了画西藏,也曾想做个喇嘛,为什么呢?因为藏民崇拜喇嘛,你是个喇嘛,是他们的偶像,他们就会向你打开心扉,使你真正进入西藏的神秘的世界,探究它人文的、宗教的、民族生存的秘密所在。所以,我想做个喇嘛,可惜一直没有这个机会,有机会我肯定去做。
后来遇到了我的师父。他到我家,围着我转了一圈说,这个史国良,从哪个角度看都像个和尚。说得我心里咯噔一下,眼泪也流下来了。我想,我的缘分到了,因缘俱足了,那感觉就有点像神语似的,非要出家不可,脑子乱极了,控制不了自己,当时的心境就是那么一种状态。
张:出家后的感觉如何?
史:没出家时,觉得佛教有一种形式美。燃香、打坐、诵经等等,都特别美。但真正走进去后,才知道伴随着这些形式的还有规矩,这些规矩是以前我没有想到的。几点钟起床,几点钟睡觉,超度亡灵,放焰口,做法事,很多很多事,都是我未想到的。说心里话,这并不是我喜欢的,我不喜欢这样进入佛教。我理解的佛教是谈禅啊,谈哲学啊,怎么会变成这样繁复的宗教活动呢?我觉得这不适合我,历史上的画僧都是很自由的,没有寺庙,到处云游。石涛和尚说,我要以笔墨做佛事,人家接受香火供养,我接受云烟供养。这样才能行万里路,搜尽奇峰打草稿。我觉得这种画僧的方式比较适合我,我就回中国了,名义在柏林寺挂单,实际上在外面有自己的精舍,就可单独修行,也可以自由地搞制作,还经常参加一些慈善活动,如义卖、捐款、我都参加。
张:为何1997年回国后又剃度一次?
史:1997年回国后,画家们认为我是一个和尚,佛教界体育认为我是一个画家。人家都不知道你究竟是个干什么的,好象在空中飘着。就像一个人拿着自己的档案不知道往哪放。就这样过了几年“不放心”的生活。后来佛教协会说,欢迎你会来,但你最好在受一次戒,不是说再重新出家,而是在增一次戒,这样可以避免一些说法。于是,在佛教协会的主持下,我又增了一次戒。
张:就画僧的法脉而言,在你之前,是弘一大师。我读研究生时,曾对弘一大师做过一些研究。他一生共62年,36岁出家,可谓俗世一半,佛世一半。他出家的过程也很有意思,在杭州教书时,因胃部不适,听朋友说,采用断食疗法,每天之进一些稀米汤,饿了一个星期,脑海中各种异项分沓而至,思维和想象力都豁然开朗。后来又看《金刚经》,渐入佛道。一天早晨,他自己卷着铺盖卷,去虎跑寺出了家。他的内心世界,已不可探讨,你和弘一大师相比,有何异同之处?
史:我觉得有类似的地方,如缘分、受某种现象的启示等。但弘一法师的那个年代和我们这个时代不一样,文化背景不一样,人悟的程度也不一样。
张:我有个个人看法。你和弘一法师明显不同的是,弘一法师出家后,基本上不再做画了,书法也很少写了,可以说把艺术放弃了,知识偶尔谈谈艺术。有一次他云游到安徽,他的学生夏丐尊、丰子恺请他小聚,朱先潜听说后,也忙着赶去拜见。当时朱先潜还是一个中学教师,弘一法师和他们谈印象派,我觉得这很有意思。不过,弘一对艺术的关注也仅此而已。总的来将,他是很超然的,主要还是着意于佛教的修行。你不一样,你更多的还是站在画僧的角度上……
史:我觉得目前的状况只是我的一个过程,也许以后会按弘一法师的方式做,以后还会有些变化。
张:你目前的作品在我看来仍是现实主义的,虽然你画的是宗教题材,但画上充满了现实的、积极的东西。
史:这是我和过去的画僧不一样的地方,最好是不一样。过去的画僧大都是画山水,画花鸟的,即使有人物画家,也都是画罗汉的。画现实人物的,我估计在我之前并无先例。我作为一个画家的时候,我真是一个出世的画家,但我出家后,我是一个很入世的和尚。这样说很准确吧!入世,是我出家后的所悟。我觉得,只有真和善是不够的,还要有美。美让我们的生活充满诗意,有品位。美从哪里去找,只能从生活中找。我把我从佛家角度感受到的美画出来,就是一种贡献。我近期的作品以西藏题材为主。我以出家人的眼光看西藏,和其他画家不一样。我走进藏民的内心世界,因为我和他们一样,有理想,有目标,有赤诚。在朝拜的队伍里,我就能找到我自己。我觉得藏民们有他们独特的幸福观,他们并不认为几千里路磕头朝拜是痛苦,而认为这是一种追求幸福的状态。我把这种现象、这种精神状态画出来,传达给世人,让人们知道,生命多么可贵,生活多么美好,人和人友爱多么美好,人们应该珍惜这一切。我觉得这才是真正在弘扬佛法。从这点上讲,关注人生,关爱生命与弘扬佛法是一致的。
张:这是理解你的作品的关键所在,你近期的作品展示了藏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如诵经、劳作、礼佛等,这其中并没有太多宗教意味的悲剧感,而是充满了欣悦之情,充满了对现实生命存在的肯定。这和许多画家对西藏、对藏民生活、对宗教的理解是完全不一样的。我想,这可能和你所理解的佛教教义有关。我想问的是,佛教教义对你的艺术有没有直接影响?从一个画僧的角度看,艺术的本质究竟是什么?
史:对我来说,佛是什么?就是觉悟,佛陀就是觉悟者。什么是弘法呢?弘法就是觉悟者对那些在生活中没有希望、充满烦恼和苦痛的人指出一汇总解脱之道,这种解脱之道的方法,就是佛法。弘法不是放焰口,做佛事。那不是真正的佛法,是为死人超度。而真正的佛法是关注活人,关注社会。必须入世,采取各种各样的形式弘扬佛法。我接的我作为画僧,作为艺术家,应该用美的形式来弘扬佛法。美在生活,这就是我为什么执著于、热爱于生活的原因。我认为,艺术的最高境界就是立足于人文关怀。这是我作为一个画僧多年来研修佛法所得。
张:再来谈谈你的绘画风格。我觉得你80年代画北方农民题材的风格和90年代画西藏风格有很大不同。80年代作品可以说交好地完成了水墨写意和写实造型之间的融合,在当时美术界反响甚好。90年代的作品引起了一些争议,有论者认为这一时期作品笔墨上较为板滞、单调,过于强调装饰想,不如80年代的作品那样清晰、刚健,张弛相宜,笔墨味道足。你怎么评价自己风格上的变化?
史:我注意到了别人对我评价,我同意其中的某些观点。关于风格,我想说这样几点:首先,目前作品的状态只是我近期探索中的一个阶段,还有许多课题正在实验。别人称赞我80年代的作品,我自己却很清醒,这么多年我悟出了很多,思想、观念、心态上的变化也很大,80年代的防个很难表达这种感受,我必须在艺术上寻找新的突破口;再是西藏题材可以说给我的风格提供了一个突破的机会。它的金碧辉煌的建筑,绚丽多姿的壁画、唐卡,以及色彩浓郁的描金图案,都是难用传统的写实主义方法表现。因而,描绘西藏时,就得不断的进行实验。说实在的,西藏的这些装饰性元素给我的绘画注入了新的活力,也使我的绘画实验充满自信。这是我要谈的第二点;另外,我还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我想把汉唐的工笔重彩传统和水墨写意结合起来,在二者相融合的基础上,创造一种新的风格。
张:你是一位写实性水墨画家,我们不妨谈一谈写实主义中国画的问题。自徐悲鸿先生为改造中国画引入写实主义以来,中国画在承担历史功能,反映现实生活方面取得了很大的成就,先后产生了如蒋兆和、黄胃、方增先、周思聪等杰出的画家,这是不争的事实。如从谱系上算,你应属于这一脉。我个人认为,写实主义对中国画的改造在某种意义上是成功的,但也产生了一系列问题,引起不少批评。你一直坚持写实性画法,个中滋味,自然比别人体会得更深。你如何看待写实主义中国画?
史:目前写实主义中国画尤其写实人物正处在发展的一个关口上。原来的一批老先生相继走了,年轻的一代又没有很好地跟上来。一些年青的画家热中将西方现代艺术中的变形、抽象手法引入到人物画中,求怪求异,把以前老先生讲的写实人物画的三条原则(一是造型基础,二是传统,三是生活)全给忘了。经过20多年的探索,我认为这样做是不妥的。我现在还是坚持写实创作的道路,到西藏去深入生活,感受生活中蕴涵的生机与活力。我认为,写实主义中国画还会向前发展,还会得到人们审美、情感上的认可。这里有一个很好的例子。我画大昭寺的几张丈二匹作品在温哥华展览时,引起了相当强烈的反响,应观众的请求,展览延期了三天。你能说写实主义中国画没有前途吗?当然,斜视主义中国画也面临一些亟待解决的新课题,但我对写实主义中国画的发展始终是充满信心的。
张:你出家在美术界也是个颇引人关注的事件。也有人对此颇有微词,说史国良出家是一种包装的炒作。对此,你如何看?
史:听到这种说法,我真觉得我很可怜。说实在的,我真的没有这个意思,这真的是一种误解。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他的人生道路,选择得不随世俗意愿,便会招来横议,这也是正常的,李老师那时的心态呢?我有必要炒作吗?我出家前,就已经得过国际大奖,又得过文化部的嘉奖,我是最早一届研究生中年龄最小的,辈分应该是算比较高的,我出过多种画集和文字作品,做过很多学院的客座教授,我需要炒作吗?我真不明白,美术界出个画僧有什么不好?我会对自己选择的道路负责任的,因为这种选择是听命于我的内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