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绘画艺术史上,英国人所占的地位不是很高,除了在水彩画方面具有某种开创性建树之外,在油画、版画等方面却很少出现开宗立派的大师级人物,至少没有像莎士比亚之于戏剧,拜伦、雪莱、狄更斯之于文学那样重量级的作家和作品。这使英国的画坛多少有些寂寞。但是,当历史行进到18、19世纪之交,英国的风景画却异军突起,成为欧洲油画大观园中一个耀眼的亮点,而其中最有光彩的就是英国风景画坛的双子星座:透纳和康斯泰勃尔。
(一)
对透纳这个名字,我很早就知道了,但是对他的作品,却只见过几张印刷品,所印的都是他最富个性的晚期作品:强光、水雾、朦胧的物象,构成了画面的主体。我一直以为,这就是透纳的典型面貌了。后来到了英国,见到了许多透纳的原作,才知道我当初看到的那一类作品,只是画家一生探索达到极致时的面貌,属于"完成时态"。而一个画家创作生涯最精彩的部分,却往往在于他的探索过程,也就是"进行时态"。只了解最后结果而不了解其探索过程,就无法破译这个画家的整个艺术历程。对透纳这样一个终生都处于探索过程中的画家来说,弄清其作品风格的来龙去脉,就显得更加重要了。
在伦敦泰晤士河北岸,有一座泰德画廊,那是当今世界上收藏透纳作品最多、对透纳研究最具权威性的美术馆。在泰德画廊里有一个利用克罗亚基金设立的"克罗亚画廊",据说是按照透纳生前的画室为蓝本重新设计的。在这个"透纳纪念馆"里,陈列着透纳的手稿、草图、生活用品等文物,并辟出几个展厅长期展示透纳不同时期的代表作品。这是英国人对自己民族最优秀的画家所给予的最高礼遇。正是在泰德画廊里,我对他的艺术生涯、绘画风格及其演变过程,也有了更加清晰的认识。
透纳是一个小理发馆老板的儿子,理发馆就位于伦敦当年十分热闹的科芬市场附近,那是一个下层民众聚集区。透纳少年时期所经历的最大痛苦,就是小妹妹的夭亡,以及母亲无法接受这个打击而精神错乱。每次母亲犯病,都使全家笼罩上一层阴影。每当此时,透纳总会不声不响地溜出家门,独自跑到泰晤士河边沉思冥想,有时就随便找一张纸勾画泰晤士河两岸的美丽景色。这,或许就是透纳最早的写生吧。
透纳的父亲最先发现了长子的绘画才能,他很高兴,就把儿子的几幅风景画挂在自己的理发馆里。恰巧有一位喜好美术的牧师前来理发,他看了小透纳的画很感兴趣,就将透纳推荐给一位曾经担任皇家艺术学院会员的朋友。这竟成了小透纳步入美术之门的开始。不久,14岁的透纳被这位牧师的朋友推荐到皇家美术学院附属的美术学校就读。他学得很刻苦,学业也很出色。在课程结束的第二年,他的水彩作品就被选中参加了皇家艺术学院所举办的画展。
透纳生活的年代,正值大英帝国如日中天的时期。工业革命已经使英国的经济飞速发展,国力日益强盛,这使英国在军事上也有了与强大的拿破仑军队相抗衡的实力,1805年,英国舰队在特拉法加大海战中击败了拿破仑的联合舰队;后来又在滑铁卢彻底打败了拿破仑,从此确立了大英帝国"日不落国"的霸主地位。世界各地的财富从泰晤士河的航道上运到伦敦,随之而来的则是世界各地的奇异传闻。这时,富裕的英国人已经有了足够的财力去四处旅游和探险,于是英国人的足迹开始出现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在照相术尚未发明的当年,人们要想把眼睛看到的景色带回家去,就只能依靠画家的那支画笔了。就这样,以各地的自然风光为主要描绘对象的风景画,便成为英国最具特色、也最受欢迎的画种。
透纳的艺术生涯正是在这种世风中起步的。他从17岁开始一直到70岁,每年夏天都要出门旅行,所到之处,或乡间,或海边,或山野,或湖畔。背着简单的行囊加上一根手杖,还有足够的写生画本和刚发明不久的固体颜料。他一路走一路画,白天到森林或者山顶去画速写,晚上就在投宿的乡间旅店里,为白天画的素描着色。每次旅行回来,他都要带回数十幅乃至上百幅风景画稿。这些画稿,优秀的就被留做将来创作大幅作品的资料,一般的就被推向市场。据说,透纳每个夏季都可以创作并售出几十张风景画,这给年轻的画家带来了丰厚的收入,也带来了一定的名声。而更为重要的是,正是这种长年不断的外出写生,锻炼了透纳观察自然物象微妙变化的独特本领,这对他后来形成以表现大自然中光线、雾气、风雨、雷电等异常景观为特色的艺术风格,无疑具有重要的奠基意义。
(二)
在泰德画廊里,我看到许多透纳的早期作品,那都是些非常规范的学院派风景画,老老实实,中规中矩,色彩以棕色为主调,景物以写实为基础,与其晚年之作简直判若两人。他笔下的宫殿、古堡、教堂,基本上是古典的、舞台布景式的地形志风格。即便是他最爱画的大海,也多是平静而神秘的。透纳恰恰是以这种准确显示实景为特色的"英国式园林风景画",步入英国画坛并且一举成名的。他24岁就成为英国皇家美术学院的非正式院士,27岁成为正式院士,年纪轻轻就被英国皇家艺术学院聘为教授。像他这样初出茅庐,就得到艺术界的承认,实在是艺术史上罕见的特例。透纳可以说是少年得志。
透纳这种具有古典风格的风景画,也大受英国收藏家的青睐。源源不断的订单为他带来了滚滚的财源,使他从此告别了无数画家挣扎半生也难以摆脱的生活窘境。幸运之神似乎格外垂青这位年轻的画家,一条宽广笔直的通衢大道正在他的面前铺展开来。
可以设想,如果透纳按照这条轻车熟路走下去的话,那无疑会一帆风顺,名利双收。然而,这样做下去的结果至多只能是:在一群循规蹈矩的平庸画家中,再增加一个稍微出众一点的平庸画家而已。
幸好透纳并不满足于平庸,他天生就是一个喜欢幻想、不愿意沉湎于刻板的现实生活中的艺术家,让他整日按照古典规范去模山范水、依样画葫芦,他只能感到压抑和空虚。于是,他的画笔开始不断地改变眼见的实景,不断地在写实的基础上加入一些自己的主观情感。他一度醉心于表现历史题材,借当代人所无法直观的历史故事,来融入自己的想象,拓展自己主观意象的空间。那幅巨大的《暴风雪:汉尼拔和他的军队越过阿尔卑斯山》,堪称是以风景画表现历史题材的扛鼎之作,人物活动的具体场面被浓缩在画面的底部,腾出绝大部分空间来表现穿透厚厚云层的太阳光线,明与暗、黑与白、冷与暖,在画面上构成强烈的对比和冲突,真是惊心动魄,宏伟壮观。此后完成的两幅作品更是耐人寻味:一幅是1815年画的《迦太基帝国的兴起》,一幅是1817年画的《迦太基帝国的衰落》。这两幅作品画的是同样的场景,构图也基本相同,但是,前者画的是早晨风光,后者画的则是黄昏景色。画家以高超的色彩调度手法,融入浓烈的情感因素,竟使两幅画形成了截然不同的艺术效果。有些论家认为,透纳是以这两幅画作来预言大英帝国正在由盛而衰。我觉得这论点未免牵强。在我看来,透纳似乎只想表明这样一种理念:在风景画中,画面所表现的内容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色彩以及由色彩所渲染出来的主观情感。虽然,这两幅作品都还是比较具象和写实的,但其中已分明透露出画家此后艺术探索的蛛丝马迹,或者说,透纳晚年对色彩的独立美学价值的探索,早在此时便已初露端倪。
(三)
我觉得,搞清楚一个画家风格形成的来龙去脉是很重要的。我们常常可以见到一些国内的画家,一提向外国大师学习,往往并不细究那些大师的来因去果,只是图简便走捷径,径直把大师独特风格形成之后的作品样式照搬过来,然后就自我标榜是谁谁的风格。殊不知,每位大师的风格形成,都须经过漫长的演变过程,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譬如透纳,假使没有早期严格的学院派训练和中间的多次渐变,就不会产生其晚年的大胆创新。如果后来者只专注于他晚年的典型风貌,而不去训练自己对景写生的能力和对色彩的感悟力,那就难免学其皮毛而遗其神韵。有人以为透纳晚年那些带有强烈抽象倾向的作品比较好模仿,表现看不见摸不着的云气水气雾气还不容易?只凭着自家彩笔的一番横涂竖抹不就成了?其实,这完全是对透纳的误解。当我置身于泰德画廊里的"透纳纪念馆",凝视着一件件透纳的遗作,思索着透纳的生平,我才真切地感受到:透纳为实现自己毕生的探索,付出了怎样沉重的代价。
透纳在风景画领域出了一条前人没有走过的道路:他对色彩层次及其关系的分析和研究,开辟了20世纪色彩理论的先河;他以自己早年大量的室外写生的艺术实践以及晚年那些极具视觉冲击力的绘画作品,给后来的法国印象派提供了表现室外光影变化之美的范例;他晚年那些将具体物象抽象化的画作,则为20世纪兴起的现代抽象画派开启了遥远的先河;他以自己的全部激情和才智,丰富了西方本来相对薄弱的风景画园林……然而,正是这些超前的探索,招致了他晚年的不幸。
透纳作品《暴风雨的汽船》
1834年,英国议会大厦发生大火。这场火灾震惊了整个英国。透纳目睹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并把当时的景象和自己的印象记录在速写本上。1835年,他把这一题材绘制成一幅油画,突出地强调了冲天的大火与泰晤士河水面上火光的倒影之间的对应关系,而把议会大厦、西敏寺大桥等具体的物象抽象化。色彩强烈,对比鲜明,给人以巨大的视觉冲击力。这是透纳多年探索光影效果的一次集中展现,在其个人的艺术创作中具有无可替代的意义。然而,当他把自己的《1834年10月16日上下议院火灾》送去展览时,却遭到了一片非议,一位名叫瑞宾吉尔的评论家批评这幅作品:"只见一堆色彩,没有形式,空虚,恍如宇宙未形成之前的混沌状态。"
1842年,透纳又将一幅极富探索性和挑战性的作品《暴风雨》交给皇家艺术学院展出。在这幅画的主题之下,透纳还特意加了一个副标题:"暴风雨中汽船驶离港口,在浅水中发出信号,作者本人置身于船上。"这是画家以67岁的高龄,冒着生命危险,把自己绑在一艘轮船的桅杆上,观察体验了四个小时之后,才画成的一幅前无古人的巨作。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云雾与雷电交织,狂涛与暴雨并泄,巨大的轮船此刻像是变成了一叶扁舟,在海浪中颠簸,在风雨中漂泊,随时都可能被无情的大海所吞没。画家以粗放的笔触勾勒出海浪的咆哮、黑云的狂卷、风雨的怒号,除了船桅上那盏夜航灯的微弱光线之外,整个世界都像是陷入了无边的黑暗。我在泰德画廊目睹这幅旷世杰作,依然感到惊心动魄,被透纳笔下的大自然的伟力所慑服所震撼。在这幅画上,一切静态的物象都被透纳的画笔搅动起来,变得模糊不清了,光影、雨雾、海浪以及轮船上发出的微弱的灯光,构成了画面的主体,色彩上升为画面的要素,而具体的物象轮廓则被抽象化了。这幅作品,可以说是透纳与学院派风景画彻底决裂的一个标志。然而,《暴风雨》一经展出,就受到那些正统评论家们如"暴风雪"一般的猛烈攻击,有人将这幅画讥讽为"肥皂泡沫和石灰水",也有人嘲笑透纳是"老糊涂了",连绘画的基本技巧都"忘记"了。
此后若干年中,他的作品受到越来越多的攻击,有的说他"奢华",有的说他"放纵",有的说他"色彩运用没有节制"。而那些过去一直围着他转的收藏家们,此时也不愿再接受他的作品。曾经高踞于大英帝国艺坛巅峰的透纳,谁知在垂暮之年竟跌落谷底,这真像命运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这时的透纳几乎完全被悲观厌世的情绪所笼罩了。他隐姓埋名,一再迁居,生怕被别人找到自己。他的健康状况也开始恶化,长期被牙痛病所困扰的透纳不得不依赖莱姆酒和牛奶度日,而饮酒过度又严重伤害了他的肠胃,老人消瘦得皮包骨头,以至连起床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然而即使如此,老画家依然不肯放下自己的画笔。他晚年的许多作品,若《雨、蒸汽与速度》(69岁作)、若《克莱德河上的瀑布》(69~71岁时作)、若《靠近海岸的游艇》(75岁时完成)、若《舰队启程》(75岁时作)等等,无一不是其毕生艺术创作中最具个人魅力和独特风格的力作,其色彩更加强烈,气势更加宏伟,构图更加奇谲,画面也更加瑰丽。他好像在拼将自己最后的生命力,来抗拒世人对自己的攻讦;又好像在竭尽自己最后的创造力,来实现其终生都在探索的色彩之梦。
(四)
值得庆幸的是,正当艺术界对透纳的攻击最为激烈的时候,有一位名叫罗金斯的评论家挺身而出,在其1843年出版的《现代画家论》中,极力为透纳的艺术进行辩护,并将他列为当代英国画家之首。这位比透纳小44岁的年轻评论家的著作,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的反响,使透纳的艺术得到了重新评价,也使透纳的处境略见起色。然而即便如此,透纳在艺术界的孤立境地依然没有明显的改变,在透纳去世前的几年中,他的作品已很少为皇家艺术学院所接受,1847和1849这两年的展览会只展出了他的三幅早期作品,1851年的展览中则没有他的作品。就在这一年的12月19日,76岁的透纳在孤独中去世。
在泰德的"透纳纪念馆"中,保存着一具透纳的面模,那是一位雕塑家在他刚刚去世时制作的。由此,后人得以一睹这位画家的真实面容。这是一个清瘦的老人,嘴唇塌陷,颧骨凸出,嘴角却有力地绷着。望着透纳的遗容,我在想,这位倔强的画家大概不会想到:在他去世20余年后,一位名叫莫奈的法国画家来到伦敦,当他站在透纳的作品跟前,不禁惊异地睁大了眼睛,由衷地赞叹道:"啊,原来我所期望达到的创作风格,早就被这位英国画家完成了。"
透纳,一位超越时代的艺术大师。他引领着足以开启未来的艺术风尚,独自在荒无人烟的小径上蹒跚而行。他一路播撒着美的籽种,却并不在意自己日后能否收获果实。百多年后,当后人沿着他所开辟的艺术之路走近这位先行者时,却在蓦然回首之际惊奇地发现:正是那些曾令他饱受时人诟病的画作,却为他赢得了全世界的尊敬;他以自己孤独的晚景,换来了身后的无数知音。
透纳终生未娶,没有后代。他的爱人和他的后代,就是他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