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中原
在当下浮泛的社会,无论在任何圈子,或是做任何事,都决定了大部分人只能是很平庸的,或者是人云亦云的,而只有少数的清醒者和独立者。
比如,现在很多画家的进身之阶,大多先是由地方,拼尽九牛二虎之力,来到京城,进入某某名家或“大师”的工作室,成为某某某的入门弟子,获得一个研修或进修的证书,或者是进入美院深造,拿一个硕士、博士学位,进而成为名副其实的“学院派”画家,抑或是通过参加国家级大展,入展、获奖,进而进入美协、画院,从此跻身主流画坛。而从学画的路子或风格来看,则大多是学黄宾虹、齐白石、吴昌硕,或偷几笔石涛、八大、髡残,美其名曰“文人画”,或者是“大写意”。我对所谓的“文人画”或“大写意”的称谓,既不反对也不赞成,但很反感。事实上,大写意也好,文人画也罢,其大多数实践者都不具备真正的文人素养,只是成了一种口号。很多人连真正的文人画是什么其实并不清楚,甚至很多人根本就不是文人,不具备文人素养和文人情怀,又怎能与文人画扯得上关系呢?
但在我所接触的画家中,任重是比较独特的一位。严格说,我与任重谈不上交往密切,只与他见过一两次面。但无论是他的言谈举止,抑或是他的人格风范,还是他的绘画修养与文化修为,都令我印象深刻。其人其画其文其书其印皆为不俗。
任重是一位很孤高的人。他年龄比我大不了几岁,但没有年轻人的浮华与躁动,任重的孤高表现在他的遗世独立上,他心性高洁,不落尘俗,但又不高高在上。当今画家中,孤傲、自负者比比皆是,几乎人人都看不起别人,人人都说别人画得不好,言下之意,只有自己画得好了。但任重非如此。任重是一个为人平和但精神孤高的人,他的孤高表现在他独特的艺术理念和高妙、精绝、谨严的绘画风格上。他把绘画当成了一种宗教般的事业,有一种宗教般的虔诚。在我看来,为艺术有四种境界:一为卖画鬻粥、维持生计是也,二为升官发财、求取功名是也,三为闲情雅致、游艺人生是也,四为艺术之殉道者是也。今天的大多数画家都喜欢把自己标榜为第三类,即游艺人生,将绘画当成一种闲情雅致。此种境界既不高也不低。因为中国的文人画,即如倪云林所言,“聊写胸中逸气”,聊以自慰、遣兴耳。但事实上,当今大多数标榜第三种境界的画家,其实都在干着第一种和第二种境界的事,即要么维持生计,要么求取名利。但我以为任重当属于第四种,他不仅仅把绘画当成是游艺人生,自我消遣,而是作为一种宗教般的事业。在绘画面前,尤其是在那些古典主义大师面前,他俨然一个虔诚的圣徒,一个艺术的殉道者。这就是一种宗教情怀。宗教情怀并不是说一定要画宗教画(当然也不排除宗教画,西方中世纪以降的很多伟大的艺术家,都从事过大型的宗教壁画创作),而是要将艺术当作一种神圣的事业和虔诚的精神信仰,并不计较其中之得失。
的确,任重是一个不计较得失的人。他计较笔墨的得失,但不计较财富和名利的得失;他计较古法和古意的得失,但不计较绘画地位的得失。甚至,他对笔墨的挑剔和讲究,已经到了一种难以想象的地步,你看他的每幅画,几乎都讲究繁密而谨严的勾勒、点染、布局和设色,他的用线也十分讲究,可谓笔笔到位,丝丝入扣。现在很多画家画画,有的是用大笔扫出来的,有的是抹出来的,有的是刷出来的,有的是用墨泼出来的,还有的是描出来的。这些基本都靠墨而不靠笔,基本脱离了绘画的书法性特征。可以说是有墨而无笔,甚至是无笔无墨。而任重基本上是用细笔写出来的,他的绘画用线,一如书法之线条,讲究的是时间秩序的不可重复性和空间秩序的合理性。所以他不喜用粗笔,用粗笔难以体现绘画中最为精细、最为复杂的线条。他也不是把画画仅仅看成是一种愉悦和审美享受,如果他仅仅是一个游艺者,那么他的笔墨一定是很随性和随意的,而断不会如此之挑剔和讲究。今天的一些画家,已经不屑于这种繁复而细密的工作了。任重作画的状态,我觉得更像是敦煌那些终日蹲守在昏暗的洞窟中,借着幽暗的灯光虔诚作画的僧侣画家。僧侣画家尽管不是文人,但是他们对待绘画和佛教的虔诚,却是常人无法企及的。当然,僧侣画家在笔墨、线条、人物造型、神态等方面的严谨和考究,也是一些文人画家所无法企及的。从这个角度来说,任重已经越过了一般文人画、写意画的种类界限与价值范畴。事实上,我们也很难对他的画进行严格地归类。他的画,兼有写意文人画的雅逸与旷达,宗教画的庄重与肃穆,工笔画的谨严与整饬。他没有严格地将自己限定在写意还是工笔的狭隘牢笼内,他自己也曾说过,写意也好,工笔也罢,其实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绘画的品格。
若论格调,任重之画,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高绝、高古、高妙。笔墨高绝,气象高古,体气高妙。这种高古、高绝和高妙,就是一种晋唐之风。为什么晋唐之际的画能高古、高绝和高妙呢?其实晋唐时期的绘画大多还不是卷轴画,亦非文人艺术家的个体创作,而往往是大型的宗教绘画,如佛教造像、寺观壁画等。这些宗教绘画,首先在题材、主题和精神旨趣上,就十分突出其神圣性和庄重性,用笔、线条、造型、衣纹、神态、赋彩、比例等,都十分考究。它不像文人画,较为突出其审美愉悦功能,而更注重其教化和礼仪功能。可以说,魏晋之际的宗教绘画,奠定了中国人物画的基础,而魏晋的人物画,则开创了中国人物画史的一个高峰。而任重的古意人物,则可说是对魏晋人物画的一种精神复归。今人习画,多以宋明为宗,或痴迷于晚清民国,但较少去关注那些精绝高妙的晋唐寺观壁画和佛教造像。事实上,中国绘画尤其是人物画的画法,大多来自于佛教绘画,晋唐之际的人物画家,大多是画宗教壁画出身,吴道子即是其中之一。吴道子传世的卷轴画很少,且其真伪性已多不可考,但吴道子的宗教壁画却已为现代考古发现所证实。宋元以后的文人画,其实要论气息的高古和笔墨线条的高绝与精妙,都已去晋唐远矣。
人物画如是。山水画何尝不如是?六朝是中国山水画的勃兴时期,也是山水画论的勃兴时期,还是青绿山水的勃兴时期。任重接六朝青绿山水之遗绪,并参以两宋之交前后所形成的金碧山水、大青绿山水、小青绿山水,吸收金碧山水的金碧辉煌、大青绿山水的灿烂明艳、小青绿山水的温蕴俊秀。更重要的是,他在明末以蓝瑛的没骨重彩山水为代表的基础上,发展了现代张大千、刘海粟等创立的青绿泼彩山水,兼融没骨重彩山水的艳丽缤纷与青绿泼彩山水的热烈酣畅于一体。可以说,任重的青绿山水,融古汇今,卓然成家。
任重绘画的可圈可点处其实很多,其用笔用线即是一绝。
说到用笔,唐代的宗教寺观壁画,大多以细笔勾勒,唯有细笔,方能绘出人物的细部特征。任重作画极少用粗笔,极少用大写意之法,而是以细笔单线勾斫。我曾见任重作画,其用线,细若游丝,但又刚劲似铁,力抵千钧,往往是一气呵成,中无断裂,不似现在有些标榜大写意的画家,胡涂乱抹,其实是无笔无墨,或有墨而无笔,或笔墨孱弱。任重的每一根线条,每一处笔墨,皆有来有往,来有来处,去有去处,起笔收笔行笔之间,皆参以书法之用笔,讲究来龙去脉。
今之画人,习于跟风跟潮,随波逐流,惰于思考,对于一些口号或提法,也往往是囫囵吞枣,人云亦云。如大多数画家都喜欢画写意画,并以宋元画为宗。但问题是,很多人既没有把握住宋元文人画的精髓,又忽视了谨严的晋唐古法,尤其是只重视水墨,而忽视线的质量。许多笔墨、线条和皴法都经不起细致地推敲。任重之画,似乎与当下喊得最热烈的大写意画风拉得很远,他偏偏走的是大多数画家都嘴上鄙夷、心理畏惧的工稳一路画风,多工笔重彩和青绿山水。但是,他的画并没有像很多人说的,如死蛇挂树,走向僵化和死板,而是浓墨重彩,具有一种恢弘之气象,即使用“金碧辉煌”来形容,也毫不为过。“金碧辉煌”是一种盛唐气象,它表征的是一种庄重、肃穆、典雅、华贵的文化,而这种格调,在宋明之际的写意文人画家那里,恐怕是不大受欢迎的。因为宋代以后的精英文人画,几乎鲜有用华丽的色彩,而只有民间绘画诸如宗教绘画、佛教、道教壁画才大量赋彩。文人写意画基本上是排斥用色的,“五色迷目”,故以水墨代五彩。这是一种新的艺术审美观。因为不喜欢,所以不太讲究。之所以不喜欢不讲究,熟知中国美术史的人都可以举出一大堆缘由来。但这里我以为还有一个历史地理学上的客观原因。唐代以后,封建王朝的都城大都东移,由长安移至洛阳、金陵、北京等。而唐代和唐代以前,中国封建王朝的都城大多在西部长安。而中国的宗教绘画,大多也起源于长安以西的西域之地,如敦煌、吐鲁番、龟兹等处的宗教壁画,这些宗教壁画,于丹青赋彩都极为考究。这是晋唐人物画的精神依归。都城东迁以后,文人画家们活动的范围也基本上东移了。再加上宋元以降,丝绸之路的作用日益衰落,随着丝绸之路作用的衰落,与之相关的丝路艺术自然也逐渐受到冷落。可以说,宋代的文人画家们,几乎很少有到过西域的,所以他们接触西域的绘画风格是较少的,而只能从已有的美术文本而不是文物遗迹中去寻找绘画的审美元素。再加上受宋代气、理哲学观的影响,宋代的书法和绘画艺术,更加注重“意”的抒发。这样,宋元之际的绘画,即由外部刻画,转向了文人内心世界的抒发。宋代绘画的审美标准,不再是魏晋的气韵生动、骨法用笔与随类赋彩了,也不再是唐代的雍容华贵、典雅肃穆与神采昭彰了,而是讲究文人们内心情感的自由表达。自在自为的表现主义画风代替了谨严整饬的古典主义画风。魏晋古法渐渐淡出了画家们的视野,取而代之的是逸格的抒发。这当然是一种艺术思潮的革新,但这种革新,也在另一层面使得艺术家们消解了对古法的锤炼,在“法”与“意”之间,他们选择了“意”。写意、尚意即成为宋代文人的风尚。这种风尚,统领画坛数百年。但任重是一个不走极端的清醒者,这些艺术审美风尚,他都能兼收并蓄,不偏于一隅。他的画,游走于晋唐宋元之间,游走于骨、力、神、韵、法、理、意与趣之间。当然,最重要的是,他抓住了最为核心和本质的东西,找到了绘画的精神依归,那就是晋唐之风神,那种庄重、肃穆、高古和典雅。他的画不是热衷于寻找小感觉,小情调,小制作。
尽管任重对笔墨的讲究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但他还不是一个终日斤斤于笔墨的画匠,他通晓文史,精于鉴藏,尤于诗词文赋造诣最精,令人称奇。任重的每幅画,几乎都题有长短不一的诗词跋语,这些诗词文赋,还不是绘画的附庸,而本身就是其绘画的另一种表达形式。当代人作古体诗,大致有两种类型:一种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一种是顺口溜式的无病呻吟。任重的诗既不是顺口溜,也不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而是吟出来的。我相信,任重作诗速度一定十分快,出口成章,百步成诗。当然,这些其实都还不是最重要的,最为要者,任重之诗韵味高古,意境雄浑,风神超迈。甚至我觉得,他整个人都不是生活在当下,而是悠游于魏晋。他以他的诗文辞赋和绘画艺术,实践着魏晋人那种精神的高蹈。我以为这是任重异于时人的高妙之处。精神的高蹈,与魏晋人的精神风貌正相吻合。只有精神的高蹈,方能下笔不俗。
任重的绘画品格、文化人格、精神风貌与为人处世,与蜀郡张大千最相仿佛。巧合的是,张大千乃我内江同乡,亦我今世折服之人,其不但精于丹青,且于古典诗词、传统文化皆造诣精湛,况大千为人豪放,仗义疏财,再加其于传统古法心摹手追,又醉心于敦煌壁画,朝夕研摹,故其山水人物能气息纯正,韵味高古,气势磅礴,大开大合,不拘一格,不着尘俗。窃以为,20世纪的中国画史上,若论绘画的创造性,也许张大千稍逊于齐白石、黄宾虹,但若论对古法的造诣及笔墨线条的精纯高妙,气息的纯正雅逸,则罕有出其右者。任重一如大千,于山水、人物、花鸟、仕女诸方面,皆有精研。任重尤善细笔勾斫之法。其山水、人物、花鸟、树石,皆以细笔勾勒,再加以层层点染,最后施以浓墨重彩。其笔下之人物,一如其人,神完气足,解衣般礴,体气高妙,骨气洞达,俨然魏晋神采。神采者,体气高妙、骨气洞达是也;神采者,风神遒迈是也。有神采则有风骨,有风骨则有气韵。神采、风骨与气韵,成为魏晋之际评人论艺的重要审美标准。在此审美标准之下,方诞生了谢赫之绘画“六法”。
“六法”者,并非六种画法,实乃六大审美体系是也。任重不求开宗立派,自我标榜,唯求能重申古法。若用谢赫之“六法”来衡量,我以为任重之画深得其妙,一为气韵生动,二为骨法用笔,三为应物象形,四为随类赋彩,五为经营位置,六为传移模写。此六大审美体系,其实是建立在对传统儒家价值观颠覆的基础之上,是一种否定之否定。它体现的是魏晋人超逸的人文情怀。故此,魏晋之士如竹林七贤者,皆破坏传统礼俗、超脱旷达之辈。非如此,不能产生卓绝的艺术思想。正因如此,魏晋也成为文艺的觉醒时期,人物、山水开始建立起完善的审美体系。任重是接了魏晋之地气,得晋人之风神骨力气韵。他在系统地吸取铁线描、兰叶描等晋唐人物画上,又融入了张大千的人物之法,再加上对敦煌壁画、佛教造像等宗教人物画的汲取,使得他在绘画上能够得心应手,取精用弘,在古法的汲取与传承上,他试图做到他理想中的集晋唐诸家之大成。
但以此“六法”反观今世画坛,实在是差之千里。单就“骨法用笔”而言,今之画人,大多不善书,不谙中锋用笔,不善使细笔管毫,不善勾斫之法,不谙铁线描、兰叶描,不明人物比例造型,何以谈骨法?不明骨法,何以得魏晋之风神骨力?不得风神骨力,又何以得真正之古法?今之画人,多喜晚明近代之画风,倡言大写意。晚明之后,文人画多以大写意之花鸟出之,大写意花鸟,多逸笔而少工笔,不重笔墨线条的营构,至晚清民国,此风尤甚,至于今日,则演变为另一极端:即以粗率荒疏之笔以为大写意之风范,实则不谙古法,胡涂乱抹是也。某种程度上说,任重是在以他的绘画实践,扭转画坛的偏激和颓势。
如果要对中国宋元以降的文人画史做一个总的分类,我觉得,就风格而言,大致可分两类:一为工稳一路,一为野逸一路。工稳者,以赵(孟頫)黄(公望)董(其昌)为主;野逸者,以徐渭、石涛、八大为主。工稳者,多以细笔勾勒之巨幛山水出之;野逸者,多以大写意之小品或花鸟出之。大写意多以泼墨之法表现水墨的淋漓尽致。这方面,晚明的徐渭是典型。但徐渭的泼墨大写意是一种癫狂状态下的非理性表达之结果,非常人所能及,亦非常人所可学。但20世纪以降,中国画坛恰恰盛行此大写意之风,而工稳一路画风多被忽视,这是在晚清金石学诞生以后掀起的一股新的改革浪潮,效仿者不绝如缕,尤以花鸟画居多,尽管成就不小,但我们在总结成就的同时,亦须进行理性的反思。事实上,当我们在一味地抓住什么时,也许正在失去一些东西。泼墨大写意尽管革新了画坛,但也在某种程度上助长了画家们对传统古法的忽视,画家们已不屑于对传统古法的细细追摹,而是在笔墨上不求甚解,潦草荒疏,囫囵吞枣。20世纪的中国画坛,受到现实主义画风、改良主义画风和平民主义画风的多重影响,唯精英主义和古典主义画风渐趋衰落,独张大千之辈坚守传统,不追时髦,坚守工稳一路画风,追求笔墨的浑厚与精致。即使是花鸟画,也仍以细笔勾勒,一丝不苟。在画坛纷繁扰攘的今天,任重再重拾张大千遗绪,重申绘画的古意和古法,实为用心良苦。
任重和张大千的讲究还表现在他们对作画材料及情性的培养上,从颜料、纸张、用笔、用墨、用线、构图、章法布局、人物造型、衣纹、各种皴法、点染、勾勒等,皆不容半点含糊。任重的工作室里,置有各种画笔、颜料,还有上等的名砚、笔洗、镇尺、印章等。作画前,往往焚香沐浴更衣,使自己身心俱静。有时,讲究本身就是一种格调和品位。就像吃茶饮酒一样,会喝的人自然注重品位与格调,不会喝的人,喝什么都一样。任重的讲究不但体现在他的绘画上,而且体现在他的收藏上。任重之藏,可谓搜罗宏富。举凡上古陶罐、三代玉器、先秦青铜、秦汉砖瓦、隋唐佛教造像、隋唐写经卷本、两汉简牍文书、宋明古书画、清代陶瓷、古木家具等,无不在其搜罗之列。而且有时为了搜得一样好东西,他不惜花费重金,多方搜求,不为升值,只为雅好。他的身上,有一种“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大气魄、大胸怀。故此,他的画既高古、恬淡、风神超迈,同时又有一种历史的厚重感。他的很多画中,常有一个香炉在侧。香炉乃古代文士心仪之物,是文人高洁品性的象征。画中香炉,香烟缭绕,云雾蒸腾,衬托出画中人物的一种仙风道骨的精神风貌。
我一直认为,一个卓然有成的艺术家,首先当有其独立的艺术思想。任重是一位有着独立的清醒的艺术思想的艺术家,他不追时风,不赶时流。我非常激赏他关于文人画、大写意的观点。他说,写意画不等于就是文人画。然也。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慎言“文人画”》。我认为,中国画不等于就是文人画,文人画不等于就是写意画。数千年中国美术史,绝不仅仅是一个文人画就能概括得了的,文人画的概念,只是到了宋代才提出的。但是真正的好画,是不分文人与非文人的。写意画的范畴则更为狭窄了。其实,工笔与写意,并没有绝对的界限。工笔与写意之范畴,也并非绝对分明。上古之岩画与彩陶,汉代的墓葬壁画、魏晋的佛教造像、唐代的佛寺壁画,都是工写兼备,但他们的创造者,也并非都是精英文人,精英文人的诞生,是伴随着卷轴画的诞生而诞生的。
今人之倡言大写意者,其依据是倪云林的“聊写胸中逸气”,此逸气实为文人内心的真纯。倪云林一代高士,其画虽清逸独绝,然其一生坎坷崎岖,其所言文人之逸气,实乃内心狂放之表征也。而今之人大多纠缠于世俗间,终日为功名利禄所累,焉能有倪高士之逸气?既无胸中之逸气,又何谈狂放之大写意呢?更何谈文人画?倪云林是天才,徐文长是疯子加天才,八大也是天才,他们可以狂放不羁,今之画人,有几人敢称自己是狂放的天才?又有几人能得大写意之真髓?
此中真意,任重定知矣。
(作者为艺术史学者,美术批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