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代中期,年轻的李木面临两条选择,一是上山下乡,二是学习画画,虽然不知道前者是怎么回事,但他感觉画画会好一点,于是便以一种被选择的状态走上了艺术这条职业的路子。从最初先后毕业于天津工艺美术学校和北京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到如今任教于清华大学美术学院,30年来,李木从来没有脱离过学校的系统。
如果只看李木的著作和文章,很可能觉得他是一个理性甚至彻悟之人,对艺术和创作有着明晰的掌控力,但在采访中,李木坦言自己目前仍有很多的困惑和挣扎。面对飞速发展的现代化进程,艺术家个人内心需求和社会需求的渐行渐远,独立于官方美协体系和主流艺术之外的尴尬身份,艺术价值评判标准的单一化,以及挥之不去的传统美术教育烙印,使得早已年逾不惑之年的李木依然充满了矛盾,甚至直言自己只想当一天真正的艺术家。不过,这样的矛盾也许正是推动艺术家不停反思、探索、前进乃至以退为进的动力和源泉,在认识了矛盾的根源之后,反而会有另外一种坦然。就像他谈到10月16日将在中间艺术馆举办的《图画》个展时所说,作品虽然准备好了,但在精神上依然没有准备,或许打无准备之仗就是这个时代的特点。
摇摆与转变
Q:风景一直是您绘画的主要题材吗?
A:我什么都画,画过很多年的现实主义人物画,以及其它的各种东西。那种特别严谨的人物、人体画过不少,但是一段时间以后,随着见到的东西多了,我就比较关注自己需要什么。大概在十几年以前,我就逐渐离开那个状态了。因为我一直还是在写生的状态中创作,这么多年没有放弃写生,写生过程中我可能有很多体会和愉悦。用一个月和两个月的时间去临摹一个肖像不适合我,太压抑,我本质上还是喜欢奔放的东西。人物从形态上来讲还是比较束缚我情绪的发挥,风景画里不太顾及是否像,相对来说这个载体会好一些。这并不意味着我以后不画人物,最近也在想下一步画些人物,但是不会回到以前的那种状态。
Q:除了题材之外,这些年的创作还有哪些变化?
A:十几年来我也有一些变化,90年代末去了欧洲,那时候给我了第一次震撼。去之前我对现代主义没有太多的接触,改革开放以后看到了更多,但是系统地去阅读,特别是在“蓬皮杜”面对原作去看,还是受到了很大的震撼。一个人在一生中所收到的震撼不会很多,那算一次吧。回来之后我创作中主观的东西越来越多,客观的东西越来越少。开始有了比较大的变化,也是我绘画过程中一个很大的转折。那时候的画颜色很艳丽,也很热情,但是慢慢这个热情就过了,也会寻求一些感性之外的理性的思考。早期我对欧洲的东西画了很多,更多地画人文景观,很少画风景、山川、树林等。以后从欧洲的选题慢慢转回到北京的内容,所以我近四年一直围绕着北京的生活寻找绘画的可能性,颜色也逐渐变得理性,以至于纯粹都是黑色。
Q: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转变?
A:因为我生活在现实当中,必定会受到当代文化的影响,所以近些年也是摇摆、冲击得比较大的。如果说90年代以前,对现实主义绘画的追求是单纯的选择的话,后来的选择就比较复杂了,更多的是挣扎、矛盾、不确定,再没有以前那种很单纯的、一往无前的状态了,因为每当我走了一段时间后,时常会发现自己走错了,并且会为此质疑自己。
我想这种困惑应该是一种正常的状态,也是现在社会的特色。近一年来,我对这个问题想得比较透彻,面对现代社会的复杂性、矛盾性、不确定性,是逃避、还是应对,甚至享受这种状态,结果是有很大区别的,是一个主动和被动的问题。所以我现在表面上画北京人文景致,实际上也试图表达一下我在北京这些年生活的体验,我来北京30年了,五味俱全。
现代性之下的困惑
Q:面对这种困惑,您是如何应对的?
A:我现在想要能够进入它,想要接受它,甚至享受它。它的复杂和矛盾,是这个时代的含义,不完全是丑恶或者是消极的东西。我也可以装作单纯,有的人可能就是单纯的人,但我没那么单纯,因为我敏感,每天要面对并接受很多的东西。所以我不能装作我什么也不知道,所以我单纯不了,索性就不单纯。我就复杂,把更多关于文化生活多样性的情绪带到色彩里,带到绘画空间里,是不是也能揭示或者触及到这个时代的特征呢?这只是我的一个想法或者尝试,我没有下结论,因为艺术不是结论,我觉得如今的中国当代艺术太结论化了。
Q: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什么?
A:现代化的进程太快了,中国是所有国家中现代进程里最快的一个。由于现代性本身具有思辨性、质疑性、批判性,所以在现代化过程中所反映出来的现代性的特点,让中国人猝不及防、。从国家、社会到个人,基本上都没有做好充分的精神准备。所以有失落的,有失败的,也有痛苦的。艺术家面对这个市场,成功也好,失败也好都承受不了。到底我们该如何应对现代性带给我们的挑战,我想这应该是中国当代艺术实践中很重要的组成部分。当然我很遗憾,因为我还是没有太多介入当代艺术的主流,但是我觉得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感性和理性、直觉和经验、本能和标准在这个错综复杂的现实中的地位及作用。因为当代艺术不仅仅是批判,批判是比较绝对的,这个时代已经没有绝对的事情。不断批判的结果,会导致更多的人对绝对性的纵容。因为你批判的立场本身就是值得质疑的。比如;你是这个时代的受益者,却要批判这个时代。你生活在长久的奢华之中,还要表现永恒的痛苦,这本身就不能自圆其说。
Q:刚才提到的矛盾,在您身上是什么样的体现?
A:这是我个人的困惑,我个人内心需求和社会需求之间的矛盾。因为社会巨大的感召力,让所有艺术家都奋不顾身地向同一个目标前进,这是中国艺术独立于所有国家艺术最大的特点。成千上万艺术家,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奋不顾身地前进。我也在前进的过程中,但是我属于冲在后面的那类人,我也跟不上,所以我前进一段就后退,走一步退两步,退两步我又觉得不行,别落太远了又去追,可能就是这样一个状态。我也想参加全国美展,也想入美协,有时候也觉得这个挺无聊,又不是特积极,又不是奋不顾身的那种人,所以我在现在的位置上有点不伦不类。但是慢慢觉得这种不伦不类,可能是我个人想要的东西。尽管最终的获得是被迫的、无奈的,但可能运气还是好,不像有的人走得比较远,在学院艺术和前卫艺术领域都占有一席之地,其实那在一定程度上也算是一种丧失。面对两个不同体系,做出选择时会面临痛苦,但我觉得我不会,因为我什么也没选择,什么也都没选择我,我觉得很幸运。
当一天艺术家
Q:具体在创作中的矛盾是怎样的?
A:我聊的更多是精神层面的问题,不是技法,我已经把技法抛弃得基本没有了。现在画成这样,是因为我技法太好了,而不是太糟。我上学那么多年,天天都在训练这个东西,我已经画够了,所以总想背道而驰,但是主观的愿望和我面临的客观环境常常会不一样。这可能是我没有办法逃避的,挣扎、纠结也就在这里。
比如我每画一笔,只要有第二笔,都会想这个颜色是否协调,要不要调整,空间位置对不对。这是与生俱来的,血液当中都有了,做不到干干净净、单纯地画画。我这辈子可能无法以一个地道的艺术个体来画画,中国的艺术家要我来说的话,所有的人都是挺悲哀的。
Q:这是否类似您在文章中所说的“想好了再画还是画好了再想”的问题?
A:是,我们都是“想好了再画”,没有人“画完了再想”,更没人意识到“画完了再想”对于我们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因为说到底绘画应该是我们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而不是一种仪式。我的朋友从一个美国艺术家的家里回来,他在海边有几百亩地,一两所房子,自然的风景里没有人打扰。这个朋友特别感慨地跟我讲,他的狗平生第一回当了一次狗。以前那狗都是在家里圈养着的,现在每天出去跑,跟松鼠玩、捉鱼什么的。我举这个例子是说,我们太把绘画当回事儿了。我觉得以后的生活,如果命运能给一个机会,让我当哪怕一天的艺术家,这辈子都没有白过。从画画那天开始就有人告诉我,什么是标准,我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我现在已经不习惯“画完了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