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鲁·怀斯生前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竟然会成为对中国当代油画影响最大的画家,他那种独特的画风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偶然从中国的西南登陆,随之便向中国的四方蔓延,用伤感和忧郁的情调给看够了法国和俄罗斯风景的中国人一种深及肺腑的感动。怀斯教给了中国人许多东西,他的写实催生了一种被普遍接受的风格,不管承认或不承认,中国的许多油画家确是从中汲取了许多前所未知的营养。他的那种与生俱有的伤感,从此便被定格在川西草原的石墙上,定格在青藏高原的罡风上,定格在一个孤零零地伫立在雪地的破屋上,他教会了中国的油画家用风景作诗。
或许怀斯根本就无意到中国来,他一生也不愿意离开他生活的那个小村庄,那个如“一块邮票一样大的地方”。即使成名之后,他也不,他被他的意念钉在了他的土地上,固执地画着那些令人感动的风景。别人称他为“摩登的原始人”,他毫不介意,只是说:“假如我知道某些事物必定如过眼云烟般稍纵即逝,我就能整个月地画那个事物。”他确是那样做了,一辈子画着他心中的村庄,画他长着亚麻色头发的妻子,画那位残疾的女子克莉丝汀娜,画那位印弟安老妇奥森,画那位胸前挂满了勋章的老兵,画那座墙上已经有了裂缝的破旧老屋,画那些如青铜般坚硬、能够敲得出声的风景。
尽管怀斯既画风景也画人物,但他笔下的那些人物并非严格意义的肖像画,大都是处在特定环境中的人物,他们其实都是风景的一部分。怀斯终生都在用水彩和蛋彩作画,从专业的角度来看,这只能算是“轻武器”,只能用轻薄透明的水色来渲染雾中的朦胧景物。但是,怀斯就是用这种“轻武器”画出了坚实的形体,它们已经成了写实艺术的极致,令人匪夷所思。怀斯的成功令你不敢蔑视任何微小的工具,因为工具只是表现伟大画作的手段,艺术才是最精粹的。怀斯并没有怀有巨大的野心,他从不画重大题材,也不画众多的人群。他终生不变地画着仅有的几个人,终生不变地画着同一主题,终生不变地坚持写实的风格,也终生不变地在他的画中暗示着同一情感。他画得最多的,可能都是斜倚着远望的妇人,或是倚着一棵树,或是倚着一堵墙,或者就是坐在荒无一人的草地上,她们在做什么?并不重要,她们在想什么?欲辨已忘言。人与风景的对话的主题会是什么?面对着大美无言的大地,人们说的是什么又有什么重要呢?要紧的是想说却又说不出的人,怀斯的伟大情怀都通过这种远望和凝视被表现了出来。他通过他喜欢的老屋裂墙、古树苍野成功地把流动的时间凝固成了具体的形象。
1917年出生的怀斯很早就出名了,他在19岁时就举办了自己的个人画展,城市的收藏家们惊异地发现了这位少年天才,尽管画卖得很好,但他根本就不愿走出自己在宾夕法尼亚的乡村。怀斯这一代的美国人,正是处于两次世界大战中间的年轻人,正是“迷惘的一代”和“垮掉的一代”,其精神世界极其敏感丰富。他的这种情结,和美国很多作家和艺术家是相通的,在他的画中,有着福克纳、斯坦培克式的执著和坚韧,也有着欧洲移民普遍带有的伤感和惆怅。不同的是,作家们用文字,而他用画来表达了这种情感。这是一种淡淡的哀愁,是一种弥散在人们的心底却又驱之不去的哀愁。草原上天际一栋破旧的草屋,屋顶正在袅袅地冒着青烟,风景本身也许没有感情,然而欣赏着它的人心中却怀着一丝惆怅,于是,风景便和人产生了对话。怀斯惯于在这种宁静中寻找到孤独,从默默伫立着的人的背影上寻找得到内心的失衡。对于怀斯来说,他的这种伤感和忧愁又带有强烈的个人因素,他那影响并呵护了他一生的画家父亲在一次车祸中去世了,他无一日不在想着他,并把他画中的风景看成是在画他父亲的品质。怀斯的画中热衷的是秋冬萧杀的荒原,草木凋零的季节,一望无垠的原野上,一个并不漂亮的孤独的女人正在眺望着,他需要借助这些来构成他的个人伤感符号。这恰恰也是世界上所有人深藏在内心的一种悲情和惆怅,他用他的画深深地打动了他们的心。
有人根据怀斯所画技巧的酷肖逼真而将他归于照相现实主义,但是,照相现实主义的出现要远远晚于怀斯的时期,是怀斯那卓越的技巧影响了照相现实主义的产生。照相现实主义画家是没有感情的,他们眼中所见的只是物体,是肌理和细节,不是人,怀斯画中暗蕴的这种伤感、惆怅和忧郁是他们笔下所无的。怀斯出道之时,美国正在经历着从写实到表现到抽象的风潮,各种各样的摩登画风从欧洲吹来,从而滋生了美国本土的抽象主义。怀斯并不是食古不化的老土鳖,他终生都在坚持着自己的写实画风,坚持守卫在乡村,画他那些貌似原始却是充满了现代意识的画,这其实就是一种前卫,他的画中所具有的冷漠精神就是现代意识的体现。怀斯虽然画的都是具象的景物,但人们从他的画中体验到的,却是一种形而上的抽象,虽然他并没有提出任何口号,也不赋予他的画任何流派,但他无疑是属于二十世纪的现代画家,他不落伍。
除了怀斯敏锐的观察力之外,最令人叹服的还有他那非凡的技巧。我第一次在展览会上看到他的作品时,以为是油画,但凑近了时才发现竟然是画在纸上的水彩,一位画家能够把水彩画出如此沉重的油画效果来,真是一种天才!怀斯作画时不追求那种水色相破、痛快淋漓的效果,而是如实干画,层层渲染。他用一种干笔的方法来作画,这种方法丝丝入扣,特别擅长描绘纺织纤维,特别适合表现物体的肌理。他也用中世纪时的蛋彩来作画,这种古典的技法几近绝迹,但却被他运用自如,且效果刚劲利爽,并不显得腻俗。他画中的明暗反差特别大,光感特别强,暗部深沉而透明,并不追求色彩的华丽和丰富,但却具有古典绘画的深沉大器。
对于传统的绘画来说,怀斯的出现无异于一场颠覆,他打破了从印象派以来大笔触涂抹、厚堆油彩的那种逸笔草草的潇洒画法,也打破了画面上追求空气感、层层远推的习惯。传统油画中物体轮廓要模糊的画法在他的画中已不见,更别说什么重大的题材、雄伟的场面、壮观的人群、富含象征的符号、英雄主义的业绩或者虚假的狂喜这些附加值了。怀斯的出现,再一次印证了罗丹“发现就是美”的真理,他把乡间惯常所见的风景都搬上了画,他甚至教会了人们怎样认真地去画一条墙角的裂缝?怎样去画一片丛生的草地?他并不遵循什么经典的构图原则,看到什么画什么,却能处处出彩,笔笔精到。怀斯并不介意什么创作和习作之间的界限,只是想把乡下普通人的生活画出来。他会在一个雪后的冬天,夹着他的画板,足蹬一双破旧的皮靴,在枯黄的落叶和洁白积雪的原野上慢步行走,脚下嘎嘎作响。他眯起眼,旁若无人地慢慢画着远方的风景,那是一种犹如青铜般铿锵、能敲击得出声来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