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之林:爸爸的最后三年

时间:2011-08-19 16:56:28 | 来源:艺术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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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之林

本来这篇短文的题目为《爸爸的晚年》,可是翻开词典,却发现不对了:词典“晚年”条:指人年老的时候。现在要说谁“年老”,不是“耄耋”,也是“古稀”,而这篇短文所写的时期,却是爸爸57岁到60岁这三年,故改“晚年”为“最后三年”。

1972年年底,爸爸从河北干校调到位于北京北郊的中央五七艺术大学教绘画。在校一年多,一直住在学校宿舍里,只有星期天才能回到北大燕东园的家中,直到1974年早春查出患直肠癌。那时距离他58岁的生日还差半年多一点。

1974年4月中旬,爸爸在北京积水潭医院动手术,切除了病灶和肛门,另在腹部造一人工瘘管,取代肛门排便,术后又做了几次化疗。此后一年多基本是在家养病,身体状况也还算不错。他还汲取过来人的经验,学会每天固定时间用自制的简易灌肠器灌肠排便,这样就不用总是身系那个十分麻烦的大便袋,行动也方便许多。

1975年秋天,爸爸术后的伤口处发生溃疡,并形成一个经久不愈的窦道,需每天换药,还会时时疼痛。1977年年初,爸爸在自己的肝部摸到一个肿块,住进北京人民医院,经诊断为癌转移。医生本来计划手术切除一半肝叶,但打开胸腔后发现,另一半肝叶上也有癌细胞扩散。只好简单缝合伤口后用药物治疗,而所有这些情况爸爸自己都是十分清楚的。

从北京人民医院出来,爸爸住进北京广安门中医院,当时他的身体已经十分虚弱,无法承受化疗,因此只能服用中药对抗来势汹汹的病魔。

一个多月后,爸爸出院回家,1977年5月24日,爸爸离开了这个世界,时年60岁又7个月。看过上一段文字,人们或许认为爸爸最后三年的生活是十分痛苦的。

其实并不尽然。癌症固然是可怕的,但给爸爸带来的却不都是痛苦。原因说来也很简单:1974年,正值“文化大革命”的胶着期,政治斗争十分严酷,“苛政猛于虎”,爸爸恰恰是由于癌症而脱离了当时的政治体制,反而能够相对自由地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 尽管不时地受到病痛的侵袭。

记得我曾问过妈妈,当年为什么会嫁给同一所中学里教书的爸爸。妈妈说那时她看到一些同事(包括爸爸的四哥,即我的四伯父)经常拿爸爸开玩笑,而爸爸却从不生气,总是乐呵呵的,于是妈妈感到:这是个好人。我想这或许可以算作是爸爸一生为人的写照吧。

爸爸生性乐观开朗,即使身处逆境,也很难看到他愁眉苦脸、闷闷不乐。相反,他始终热爱生活,好美食、好美景,尤其好朋友。他的朋友多,面也广,从大师级人物如沈从文,到当初野外写生时认识的一位菜农,无不待为上宾。

最后那三年里,家中每每人来人往,爸爸喜欢“高谈阔论”(妈妈评语,贬义),虽然没有什么深刻高明的见解,然而他的热情却似乎总能感染每一位来访者。

谈到朋友,就不能不谈到江丰伯伯。20世纪50年代前期,爸爸初识江丰伯伯,便一见倾心,引为知己。此后同兴同废,同甘共苦,甚至到了“文化大革命”期间,爸爸自己被关到牛棚里,失去人身自由,仍不忘“为江丰翻案”,真可谓“死心塌地”;也难怪爸爸离世时,平时喜怒不形于色的江丰伯伯,竟然泣不成声。、

在学校里,爸爸虽身为“摘帽右派”,“反动权威”,可多数同事仍然拿他当朋友看待(1997年5月24日,在爸爸去世20周年那天,他的同事还到家中来看望妈妈。其中六位老师占当年北京电影学院美术系老师的一半多)。而爸爸也不自外于人,凡同事、朋友有困难,他总是尽力相助。就在他因癌症在北京积水潭医院住院手术时,江青的走卒在学校里办了“李宗津黑画展”,把他那幅吸烟的自画像,说成是“目露凶光,仇恨文化大革命”,而好心的同事们硬是把这个消息压下来了,没有告诉病中的爸爸。

那三年里,诸多来访者中,还有一些喜欢绘画的年轻人。爸爸不论其身份背景,有教无类,一视同仁。他总是认真地看他们带来的画,并耐心地指出画中的问题和不足,使那些年轻人都能有所收获而去。

爸爸一生与画结缘,即使在身患癌症的最后岁月里,也不曾离开他那些心爱的画具。

1974年大病初愈,在燕东园住所的后院里,爸爸在同一位置画了两幅《庭院》(后称《燕东园风景》),一清晨,一傍晚,十分精彩。

1975年春,爸爸到南方探亲访友,住在上海姑姑家里,随身还带着一个小画箱。他专门去看了40多年前的老师、当年苏州美专校长颜文樑老先生,并为其画了一幅肖像。

在南方,爸爸不仅为一些亲朋好友画像,还拖着病体外出写生,十几幅《江南小风景》,就是那时成画的。

爸爸的强项是肖像,一生画肖像数以百计,其中的上品当数癌症术后所画的《江丰像》和《俞云阶像》。

爸爸还画过一系列《自画像》,最后的一幅完成于1973年,就是之后受到批判的、“目露凶光”的吸烟像,不知为什么,此后他再也没有画过自画像。

在最后那三年里,爸爸数次不无得意地对我讲,徐悲鸿曾称他是“中国第一肖像画家”。不过他对别人的长处却也是十分服气的。比如他就对我说过:论素描功夫,他是好的,但他不如董希文。记得有一次,之前完全陌生的军旅画家董辰生来访,爸爸是在看了他带来的厚厚一本人物速写后,就像好古董的人见到了极品,爱不释手,硬是要人家把本子留下一个月,以便他仔细琢磨、欣赏。当客人提及20世纪40年代后期曾报考北平艺专而未被录取时,爸爸不好意思地笑答:“我就是那有眼无珠的考官啊。”

……

最后,我想借姑父程应镠在爸爸离世后所作的两首挽诗代结此文。

挽 宗 津 诗

送君客岁秋将尽,长去人间夏始来。

剩有招魂赋楚些,不堪清泪望燕台。

难收覆水伤肝肾,敢谓投珠是祸胎。

遗作可能共晨曦,阴霾未去有余哀。

忆昨挥毫妙如神,亦缘情重写形真。

携来西子千山秀,占尽江南九十春。

远意甚豪欣有托,旧诗重诵转沉吟。

何年更得丹青手,画出风流此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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