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手记
几年前就想采访曾梵志,无奈他人在北京、很少回汉。今年4月他一周内两次回汉,为母校湖北美院颁发他出资的奖学金和引进德国伟大女性艺术家珂勒惠支的展览。21日天下大雨,10时在省美院美术馆,装扮时尚、长得特帅的曾梵志到场,立即引来媒体和学子们的追逐。他答应仪式完接受采访,但他太忙,没有片刻空闲聊天,应允晚上六点在下榻的酒店专访。
对谈前,曾梵志对摄影师说,单人照他要换衣服照相,不是讲究形象,而是要对得起观众。谈话中他用普通话,急的时候汉腔不时冒出来,近两小时的交流不知不觉过去了,窗外的黛青江色已擦黑,他笑言:父母和兄妹们正在家等他吃饭,一直用短信在催促着,晚饭后还会到美院跟朋友斗地主。记者感觉,他不仅是身价过两亿的富翁,而且是信念坚定、内心充实的艺术贵族,同时也是个会生活会休闲的正常人。
人物名片
曾梵志,1964年生于武汉,1991年毕业于湖北美术学院油画系后,已成长为世界知名艺术家。代表作《天空》、《协和医院三联画》、《面具》系列等。2008年,在香港佳士得春拍会,他的《面具系列1996No.6-》以7536万港币成交,打破了中国当代艺术的世界拍卖纪录。刚在第四届“AAC艺术中国·年度影响力”上,他捧回油画类年度艺术家大奖。
《肉联》和《协和医院三联画》
表现我最熟悉最了解的生活环境
记:小时候在武汉六渡桥铜人像一带居住,童年记忆对你的艺术创作有影响吗?
曾:武汉那时相对单纯、安静。江汉关一带的租界建筑与住的房子有很大差别,我喜欢去那里写生,武汉当时画画的人特别多,武昌、汉口、汉阳都有一拨一拨的人在一起,一起画画,去公园写生呀,这样一个环境。
记:武汉人的性格如九头鸟、不服周、暴躁等对你的磨砺和成功有什么帮助吗?
曾:武汉人在外地独立生活能力很强的,很勤快、很会做事情。有生活很粗,脾气暴躁的一面,也有很细很理性的一面。
记:《肉联》和《协和医院三联画》, 这是武汉观众熟悉的标题,为什么对死亡、疾病、痛苦这种题材这么关注?
曾:我创作一定要,比方说“肉联”。我以前住的文书巷有一个卖肉店,有时会来一辆大冰柜的卡车堵在路上,卸下从肉联厂冰冻过来的猪肉。有一天我看见一个特别真实的镜头,冻肉上盖着绿色的油帆布,中午好几个人躺在上面午睡,布盖了一半,有些肉伸出来了,有些人腿也伸出来了,一般人不会去看,我是个艺术家,我可能会看别人平时不看的一些角度。我的眼睛看到后,它是一个画面,有很多类似这样的经历和故事,这就是我的生活环境。我上大学就特别喜欢表现主义,描绘的是内心比较颓废的、焦虑的、忧郁的,20岁左右就是这样愤青状态,记忆把你刻在里头。
记:听说《协和医院》是你天天去隔壁医院用厕所产生的灵感?其实不是协和而是其他医院,为什么用协和?
曾:是,毕业那几年我住在第11医院隔壁。当年武汉喜欢说协和,比较市民化,一提到协和你这个人就不行了,完了完了到协和去。无意中起了一个没有多想的名字,但它恰到好处,跟拯救有关的很多可以思考的东西在里面。所以我没有叫《第11医院》,而是叫《协和医院》,就是一个受难的过程。一个排队等待门诊的部分、动手术的部分、躺在病床上的,整个一系列称它为三联画。在西方有很多宗教题材,耶稣受难从十字架下来,三联画,我当时也是用这种形式,我画了一个普通人受难、生病的一个状态,也是借鉴西方的表达方式,来画我们的生存状态。
卖出的第一批画是最好的鼓励
收藏牛人尤伦斯推动中国当代艺术
记:在国际收藏界,尤伦斯夫妇是收藏牛人,那时,你和张晓刚、方力钧等人还籍籍无名。尤伦斯收藏你的第一批画时的情形怎样?
曾:尤伦斯购买我作品时,我还不知道是谁购买的,因为艺术家的作品是画廊推荐给收藏家。那时尤伦斯名气还没有今天这么大,我们仅仅知道他是非常好的收藏家,能够被他收藏是一件很高兴的事情。后来有一件很重要的作品《最后的晚餐》也被他收藏,尤伦斯在欧洲看到报纸,他希望收藏《最后的晚餐》,4米宽2米高的大画,当年一般人不会买,因为太大了,只有像他这样的大收藏家,才能拥有大幅尺寸重量级作品。后来我和他成为了朋友,他对中国当代艺术的推动,真的起了很大作用。
记:你的第一张画卖出去,是高兴还是悲哀?
曾:当然高兴得不得了,不可能悲哀。上世纪90年代初期,有人要收藏我的作品,是我人生的一个转折,很重要的鼓励方式吧!当专业人士用钱来购买你的作品时,会让你觉得:哦,我的作品是一件艺术品,我是一个艺术家。我当时还没成为职业艺术家,生活没有着落,但内心总有很清高的感觉,觉得我是搞艺术的,虽然没人理解,但自我感觉挺好的。卖的第一张画叫《协和医院三联画》,是我特别重要的一件作品。
初到北京做盲流
找到伴,找到同类了
记:你1993年初到北京是盲流是北漂,后来在北京郊外拥有两亩地和100多平米的工作室,那时想到过会有今天吗?
曾:当初没想到要获得什么成功。北京的艺术很活跃、你画画时自称艺术家,居委会的老太太知道,哦,你是艺术家,但在南方,你即使跟一个大学老师说是艺术家,他也不一定明白艺术家的涵义。北京当年从事艺术创作的同行多,能够找到伴、找到同类,不会觉得极度的孤独。很难想象一直呆在武汉,是不是会坚持下去。
记:为什么在武汉就不能走向世界?
曾:在武汉这样创作时,很多人不明说,但心想这小伙子可能属于半疯状态。我当时非常超前,完全用一种新的表达方式,人们很难理解,会说你画它干嘛呢?这种画面不好看,也没有美感。当时艺术主流是全国美展,作品都是主题性的弘扬,我毫不客气地说那是很虚伪的东西,比方说你住在城里,去农村呆两个星期,回来就画农村一个人放牛什么,它跟你的实质生活完全没关系,是特表面的东西。你每天经历的生活就在身边,应该表现当时内心的生存状态。特表面的东西,只会从特浅层的方式去理解,比如色彩挺漂亮的、构图挺别致的,或者你画的少数民族服装挺新鲜的,没有意思,我作为一个艺术家最反对这样的东西。
《肉联》
记:当代艺术比较盛行作品的个性符号,你作品里的“面具”形象,岳敏君的“大白牙”,方力钧的“光头佬”等,都无形中贴上个人标签,容易走红。你作品中的个性符号“面具系列”是如何选择的?
曾:我当初没有想到选择一个什么符号。只是无意中画了一张戴面具的肖像,我看到面具就像我自己,有很多内心复杂的方面,当时画了第一件后,很激动,感觉找到了一条路。但到一定程度,就觉得要有一些改变,如果还把自己锁在10年前的感受上,我的作品会没有冲击力,表面技术很成熟,但内心知道这不是我想要的。绘画艺术创作一定要有很投入的感情在里面,当变成一个流水线,知道结果会是什么样子,就会觉得浪费生命、浪费时间,不管外面多么叫好。
记:你的《面具》系列,拍卖市场上非常火,随便画画面具,卖肯定没问题,为什么转向了?
曾:当时一桌子吃饭的朋友,有几个外国收藏家,批评家,策展人,会有人介绍,这个就是画面具的艺术家,别人说,哦!赶紧跟我握手,表示对我认可,面具成为一个符号时,大家记住我了,刚开始还挺美的,时间长了,别人都这么介绍,啊,难道我就是一个面具的标签吗?周围每个人都贴一个标签。我很烦躁,我不希望变成只是个画面具的艺术家,我反复思考这个问题。当然停也不是偶然的停,我还是画我想画的东西,会有很多不一样的类型,画完回头再看哪种类型更接近自己一路走来的路。
追求陌生感
记:你的艺术创作分四阶段:上个世纪80年代至1994年的协和医院系列;1994年到90年代末期的面具系列;面具之后的肖像系列;纯抽象的乱笔阶段;齐白石是衰年变法,你四阶段不断创新、变化这么快的追求是什么?
曾:其实我没想着要去变,我的改变是跟自己内心感觉吻合的,我要画一些跟我当下生活状态相吻合的,在年龄增长的过程我可能会遇到不同的问题,我一定要找到属于我自己的语言表达方式,去表达我的生活。我想停留在哪个层面上?我一直在想寻找某种陌生感,这种陌生首先是我内心深处的情感表达,很陌生但一定要产生共鸣。我老说为什么好的音乐,不同民族、不同年龄层、不同受教育程度的人,都会觉得好听,因为它确实打动了每一个人的心灵。艺术最重要的是情感,情感是要打动所有人的心灵,它不分国界的,具有普世价值,是很丰富的。
记:听说你现在还用左右手同时作画?什么时候发现可以用左手画画的?
曾:当时我的右手骨折了不能拿笔,要去创作一件没有完成的作品,我就用左手尝试。跟右手完全是两码事,左手可能只听我60%的指挥。创作艺术有很多偶然,我用左手去尝试画错的画,如果整个错在一起时,可能恰到好处,会出现意想不到的东西,它是我用右手达不到的特别新奇完美的画。有时我右手画得比较累,就用左手稍微代替一下,有时会完全用左手画一张独立作品,有很多精彩部分。
艺术行业 很残酷
我不会迎合买家?
记:现在一些画家创作时常会受到画廊和藏家的指引,你觉得甚嚣尘上的市场化对艺术有伤害吗?
曾:当然有伤害。我不能批评别人市场化、商业化,这是可以理解的。这是比较低层次的一种生存,首先要活下来,得一步一步慢慢让人买你的东西,你才能往上走。艺术这行业是很残酷的,有些人商业化,以前我们也是猛烈批评,现在我觉得他是要生存的。
记:你迎合过买家的喜好吗?还是会选择藏家????曾:我从来没有迎合过。在我状态不是那么好,画不是那么好卖的时候,我对那些对我提各种要求的买家、收藏家很情绪化、很得罪人。这个说到你前面,提到武汉人的脾气,特别自我、自大,别人说的东西,我就觉得这是狗屁,虽然我没钱,可我也不同意你的作法。
其实艺术家很难选择自己喜欢的收藏家,只能说收藏家选择你。现在我会判断收藏家水平高不高,因为我也被骗过无数次,有些人打着收藏艺术的名义,说太喜欢你的作品了,人喜欢听好话嘛,我一高兴就给他一件作品,第二天他就给卖掉了。但我现在不会轻易地被骗,现在接触的收藏家很多是真正好的收藏家,尽管有些不是特别富有,市场火了赶紧卖一张,把钱挣回来。没有,每一件他都舍不得。我一定要选择这样的收藏家。
记:金融危机下,当代艺术在拍卖市场上成绩不是太好,你和张晓刚、方力钧等的作品出现了流拍,有没有波及到你的创作?
曾:不可能对我有什么影响。作品流拍是很正常的情况,作品有探索性的,有人不喜欢就要流拍,也可能卖的人很贪心,价位要估很高,也容易流标。艺术家不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市场上,因为市场你很难控制,我自己可以控制的是我的内心和创作。我很幸运,我的市场非常健康,我不会把我卖给某个人、某个机构,我的创作永远由我自己掌管。能够走到金字塔上面,大家对自己都很注意的,很会保护自己。
艺术可以
消解压力
记:艺术家其实是一个挺尴尬的职业,压力大,即使很有钱很有名,也始终没有安全感?
曾:我没有不安全感。虽然各种压力很大,艺术家还是愿意选择这样方式活着,因为他有艺术消解掉这些压力。我本来心情很不好、压力特别大,回来画一张小素描,内心马上舒缓,觉得很开朗。艺术家都很自我。艺术家都觉得自己是最好的,既是优点又是缺点,如果他不觉得自己是最好,他很难坚持下去;但人是多面的,你要跳出来观察你自己,有缺点的一面,不能老是觉得自己是最好,必须要反思不好的一面。
记:那你觉得在今天好的艺术该如何界定?
曾:最能够把自己内心深处的东西,通过用你最熟悉、最简单的方式表现出来,别人能跟你产生共鸣,它就是最好的。你的绘画语言是很自我的,又很独特的,很国际化的,但是很新的,别人从没见过,这是我想追求的目标。
记:你抽雪茄烟穿名牌戴名表,出席时尚颁奖典礼,对时尚名牌有特殊爱好?
曾:学艺术的对很多东西追求完美,你的眼睛就不喜欢不好的东西,如果有条件一直想要最好的。别人可能会觉得你很时髦、很时尚,或者你参加这种典礼,其实跟品位没什么关系。艺术家就是一个正常的人,别人也可能在抽雪茄,没人管,你的生活某些方面就会放大。你到北京看我的生活也很正常的。该干嘛干嘛!该工作就工作,该斗地主斗地主。别人把你光鲜一面报道出来,生活都一样,艺术家跟正常人一样,没什么区别。
记:说说你现在忙的新展览吧?对未来有什么打算?
曾:6月会去保加利亚的首都索菲亚,他们的国家美术馆邀请我去做一个很大规模的展览。它的国家美术馆很难进的,给多少钱都不行的,只是邀请你做展览。我还要去巴塞尔艺术博览会,全世界最高水平的收藏家、批评家、艺术家、最好的作品都在那儿集中,每年我会在那里拿出我最好的作品展示。
8月在上海世博会,让我在最好时间段做个人展览,世博会期间根本没有地方,有幸我在那展览两月,8月到10月,美术馆有四层楼,全部都是我的作品,大概有20件左右作品,主要是大型新作,也有雕塑,雕塑是第一次展示。
记:听说你不会用电脑,也不上网?
曾:我不会用电脑,也不上网,很多邮件要接收,所以有个秘书帮我安排。我只看纸上东西,有几次上网看过,很不舒服,马云说:一般上网的人,素质是比较高的,但在网上发表言论的人都是素质最低的人。我也不会在网上看有没有人说我,不能生活在被别人评价的感觉中。
强迫孩子学画
没法当艺术家
记:你的女儿七八岁也在学画,对很多小孩子学画有什么建议?
曾:小时候要培养兴趣,让她觉得画的过程挺快乐,慢慢喜欢上画画。当她觉得是快乐时,画10小时也不累,要是不快乐、逼着,10分钟就觉得焦虑,痛苦得不得了,而且会恨画。
我就是用这种方式培养女儿,把笔放着,给她不同材料让她画,我发现她挺喜欢。我不会马上给她上难度,有时还拦住不要画。有人说这个时候赶紧定个计划、找个老师,千万不能,小孩子十几岁之前让她自己去发展,她未来的创造力,脑子里这根神经在发育的时候,你突然给她固定了,她的创造力永远不可能发育成高水平。
用名字做奖学金
是作秀
记:你在湖北美院创办设立“昙华林之路奖学金”,为什么不用“曾梵志奖学金”?
曾:我觉得我自己很年轻,用自己的名字去做奖学金,有作秀的嫌疑。“昙华林”是我学习、呆了四年的地方,这个名字我特别喜欢,名字好听、也有文化和历史的沉淀,想用这样的名字做奖学金,比用我的名字要好很多。
记:你捐赠了花巨资买来的世界名藏珂勒惠支《自画像》给母校,现场美院学生看你眼神都是敬仰。你想过,能成为许多学生的偶像,作为这一代人的领袖吗?
曾:我肯定不会想这样的问题,这是媒体的介绍,慢慢把事情扩大了。刚开始我从事的当代艺术不是大众化的、现在社会对艺术越来越多关注了,我算他们的学长,以前没想过的事情,以后也不太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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