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笨和装傻
拙,意近古朴、浑雅、天真、生涩,因为有着如此的内涵,所以“拙”成为中国画审美的一个重要范畴。它的对立面是“巧伪”,“巧”字的本身有和心机、绵密相通处,倘不与“伪”联手,还不一定是太大的毛病。为一个“拙”字,很多极聪明的人,要使自己糊涂起来。譬如郑板桥,是一位极富才智、巧思的人,然而为了“糊涂”,他必须削除自己过分的敏锐,于是在他的竹石之侧,配以自创的“六分半书”,显然他知道在艺术上的厚重感来源于朴实无华的心灵。“拙”是天真的流露,这对郑板桥来说是比“应物象形”更困难的事。然而郑板桥的高明处,是深知自己的俊发才情之不可控,惟有竭尽努力使不佻巧;他的喟叹“难得糊涂”,恐怕不光指仕途或人际关系,也包含着艺术上的追逐。
笨,指智商不高、钝塞、愚蠢、麻木,一事当前、无动于衷,无感发、无联想;应对时,顾此失彼,了无章法,这在中国画上,绝对是要拒绝的。问题是人们的头脑往往不那么清醒,有时竟将可厌的“笨”字与可爱的“拙”字等量齐观,视为一体,这和把薇甘菊这绿色的杀手以为是绿色本身一样的不可原谅。美术史的论说家,恐怕纸上谈兵的居多,于是在辨别薇甘菊和芳草时,难免失误。扬州画派中的金农显然是个愚不可及的笨家伙,他那排列如算子的黑漆书,还可看吗?他那几枝横七竖八的梅花,气韵何在?不少人说这叫“拙”,而且将金农列为扬州八怪之首,显然是怕别人说自己悟性不高,其间不乏故弄玄虚的企图。我看扬州八怪之首的位置,还是应该留给郑板桥,而不属金农这个笨人。
装傻,则指具备狡猾、奸诈的品质。所谓“过默者必怀诈,过谦者必藏奸”。心中有计谋,要“机巧”也不是笔下来不得,偏偏装着痴、恍惚、天才的浑沌、睿智的迷茫。在生活中装着迟钝、缓慢,心中早有应对,而面上不动声色;在画面上则画人必平顶而无脑,画身必佝偻而曲扭,画脚则方向一致、平摆浮搁,画树叶则学八大画两个圈,画树身则如瓶中之鸡毛掸。人大于山、水不容泛,学儿童的天真,天下第一等令人恶心的事是荡妇之学贞女,市侩之学清淳。这样的画风颇有暗潮涌动之势,加上画面以怪乱脏丑为其开路,先已使人不快,再看一些泼皮式打扮者或列坐而饮或彳亍而行,据说这是魏晋文人风度或广言之为古骚人韵士风骨,识者以为欺世,群众语言称之为“装蒜”。
拙、笨和装傻有着原则性的区别,不弄清楚容易使浅识者误入审美之迷途,天下表面相似的东西,往往是邈不相关,甚至是相克为敌的,薇甘菊即是一个最好的例证。孪子之相似者,其母恒能识之。判断美丑的终极标准只有自然。天地之大美已为人类昭示了美的原则,我们需要的是“道法自然”,而不要在与自然相悖的状态下弄出些自欺欺人的东西。
戏说“画分九品”
我是从中国历史上的官制受到启发,中国的官制不是一直沿用九品中正制吗?我就想,画家也可以分分品级嘛,这是挺有趣的事情,我就把画家分为九个级别,有正六级负三级。正六级的最低一级是画家,基本上画出的东西能够赏心悦目,至少视觉和感官上不会使你讨厌;第二是名家,风格独特;第三是大家:置身于大家行列,也就是独具突兀、不同凡响,自然会天下云集而景从,其影响所及,能够达到让天下人风起云涌地跟着他走;第四是大师:前足以继往,后足以开来,一个朝代大概有十数人。他们的作品真正能够使你心旌动摇,能够使你在灵魂上有所升华;第五是巨匠: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为不世之才,不是每个时代都有的;第六是魔鬼,古往今来,中西画坛,仍付阙如,一个还没有。若举庶几近之者,西方的米开朗琪罗有点接近,东方的八大山人有点接近。
说到负三级就惨了,第一级是比较好一点的:不知美为何物,终身勤于斯而不闻道,一天到晚在那儿画画,搞美术,可到底美是什么?他不知道;第二级:与美南辕北辙,美在东边儿,他偏往西边儿走,探之愈深其去愈远,不追还好,越追离美越远。这个基本上已不是病在肌肤了,已经病入骨髓了;负三级是最厉害的,可以讲已经病入膏肓了:与美为仇寇,与美不共戴天,绝对是维纳斯的死敌,对美有着本能的仇恨。
属于上述负三品的所谓“画家”,基本上是要玷污人类的视觉神经的,这叫“尘秽视听”。因此有必要设立一个艺术裁判所,对这些专门制造假、恶、丑的家伙,要给予审判,不能让他们谬种流传。
说到这儿,我讲个故事:有一次,我到山东一个县文化馆,他们知道我去了,就把附近十个文化馆的专业搞美术的人都叫来上课。我在农村找了几个模特,那是多么健康、多么美好,那些山东姑娘真是很好看,我叫他们画,当然有画得不好的,那也没关系。要命的是,其中有兄弟两个,画出来的东西简直是惨不忍睹。我说,你们能把这么美好的形象,丑化成这个样子,可真是太有本事了,差不多够上负三级了!
我的九品里面,最厉害的是列出了负三品。其实我是实事求是的,绝无夸大其辞、故弄玄虚之意。真的,在当今美术界,终身勤于斯而不闻道的画家大概占到80%,再加上南辕北辙、追之愈深离之愈远的,估计要占5%,与美不共戴天的,要占到5%,这么一加,90%就去掉了。真正够水准的艺术家,基本是在10%的范围以内。我这样说当然是很得罪人的,有一次,我跟几个朋友聊起来,外面的报纸竟然都给登出来了,引起一些人议论纷纷,说范曾又发狂言了。其实我说的不是狂话,是真话。只不过很多聪明人明明知道是真话,可是他们不愿意说而已——这就像鲁迅先生写的那个傻子,别人都说人家的孩子将来要升官发财,他却说人家的孩子会死,其实这才是大大的真话,可是他却遭到一顿合力的痛打。可见说真话是很难的,是需要勇气的。
我并不认为形成画家的独特风格是件很难的事情。布封说“风格即人”,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独特性,这并不标志着你的艺术水准。风格也是有品级的,大师是大师的风格,名家是名家的风格,小家是小家的风格。不一定有风格就一定是大师,但是,凡大师必定有风格。
(摘自《吟赏丹青》,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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