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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到当今的六朝人

艺术中国 | 时间: 2009-03-19 14:34:08 | 文章来源: 中国文化报美术周刊

 
陈岩画像(刘继卣作)

    万荷堂卧室里有棵仙人掌,长相很特别,原来小巴掌大的叶片,长成一棵树干样的四周挂满叶片的仙人树。外头是很少见的,所以客人见了都要赞叹几句。

    二十几年前,陈岩在琉璃厂的什么斋当经理的时候,后院天井里有这么一棵手杆粗的东西。看起来也并不怎么引人注意,天井没有花园的设想,它只是孤零零地插在一口既大且破的大瓦盆里。

    谁把它栽到这里的?一定是个有意思的人了。为什么当时有意思而现在没有意思了呢?这个人在哪里?是不是退休之后顾不得带走它了?(琉璃厂文物店里这方面的大小专家们,当时有个常常被调来调去、身不由己的习惯。)

    当然不会是陈岩栽的,他不是栽东西的料。但是你不能问他,一问他,他马上会说:是、是、是、是我栽的!他一不求名、二不求利恍恍惚惚地回应。天下万物只要是美事,他都乐意承担,有一层为朋友仗义的意思。

    我掰了两块叶片回三里河南沙沟的家,我不太有信心有朝一日这两块叶片会长得像宝古斋那盆的伟然。嗬!说来你不信,像了!不到两年,乒乓球粗的杆子,周围带刺的叶片,俨然得很!

    这种像树一样的仙人掌的确很特别,也感动了住在香港的妻子。她也取下两片带到香港家里去,不到两年,香港家里也有这么一棵树了。

    接着又感动了女儿,掰了两片到佛罗伦萨的圣塔玛托的家里——无数山楼,也是三两年,意大利家里也有了这么一棵让人赞美的怪东西了。

    三十几年来,人世沧桑,社会动荡,我长年在外漂流,北京屋内的一切都枯萎了,自然包括那棵仙人掌。

    香港的呢?不知道!听说也不在人世了。

    前几年,全家回意大利的家,住了一段时间,我忽然动了一下脑子,沙发旁的这棵仙人掌树岂不是当年在什么什么斋的遗子?我再摘两片带回去吧!带回香港、带回北京……

    现在北京又有了,香港也有了,乒乓球那么粗细了。

    仙人树啊!仙人树,你几乎是满世界打了个圈又回北京来了。

    我告诉陈岩,这就是你当年做经理时后院天井里那棵仙人掌的子孙,陈岩看看这仙人掌叹息说:“真想不到,真想不到!”

    告诉别人,别人心里或许会骂我:死老家伙就会信口胡编!

    后来陈岩倒大霉了,他是个贪污犯,账目不清,被隔离审查在一个难以见面的地方。小雷在北京饭店的一家古玩瓷器商店工作,我路过时总用眼神约她出来问问陈岩近况,她也不得要领,三句两句惶惶恐恐,店里头也有人眼睁睁地监视着。那时候,关心朋友和被朋友关心也犯法的。

    我本事不大,也算是认识个把人,托人打听陈岩的案子是怎么回事?也学着人家找一些小首长去讲情,其实所找的都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且有点儿怕惹事儿的家伙!他们当年向我要画儿的奋身不顾,豪言壮语的慷慨雄心不知道哪里去了?提到陈岩,他(不止一两个)居然说不认识!狗日家伙!忘了是陈岩带他上我家来,把他介绍给我的。

    稍微关心一下就行了,但是不!

    讲两句话,挪两步路,动一点真情,花几分钟时间冷静想想,陈岩这号儿人是个贪污的料吗?贪污行当是高级脑力运作,是一种“围棋”思维……你约陈岩、小雷去看一件瓷器、一幅老画儿或其他文物,他们用感觉就能辨证。闻一闻、摸一摸、弹一弹,了然透澈。两口子一生泡在这里头,乐于其中,哪有空去玩一种逻辑性很强的贪污游戏?

    对手不这么想。三个人3月3日下午3点钟到三里河找我外调来了。

    “黄老,陈岩跟你要过画没有?”

    “没有!”

    “真的没有?”

    “大概陈岩觉得我画得不怎么样,他不喜欢,没有开口向我要过,若要,我当然会送他——嗳!我想问问,你们三位有朝一日我和你们三位混熟了,我送画儿给你们三位,这算犯法吗?”

    “黄老知不知道?陈岩和哪些画家有来往?”

    “当然知道。不告诉你们!”

    “黄老,这样的态度是要负责的啰!”

    “你不要‘的啰、的啰’的,你们现在是在我家里,我敬你们三位一人一杯茶,坐得舒舒服服来研究如何开涮我的朋友。听说你们三位没有一个是搞文物的,你们知不知道党和人民培养一个文物专家要花多少心血?限制人身自由,先射箭后画靶。想想看,陈岩这号儿人像不像个贪污犯,你们还不明白?”

    “我们重材料,看证据,不重感觉……”

    “说是这么说,要真有证据,怎么连我都找呢?我告诉你们,我还真害怕陈岩成了贪污犯。我很怕,他是个很有眼力的文物专家,年轻,要成了贪污犯就可惜了、浪费了!”

    “所以嘛!要认识前途嘛!党的政策是宽大的嘛!”

    “你这是对我讲政策啊!我告诉你们,党的政策是不准陷害,不准忌才!哪一个搞歪门邪道,迟早不得好死!你们也别惹我,再上我的门,我揍扁你……走吧!”

    过不久陈岩没事儿了,轰轰烈烈的大动静儿,居然一点儿事儿也没有了!一小笔账单发票夹在抽屉缝里,抽出抽进都没发现,后来另外的伙计偶然发现了,一核对,分毫不差。其余的“大”问题,狗屁!就希望陈岩倒下去,他们上来,没有成功。

    陈岩这人一辈子在忙,就像一个人握着自家锄头在别人的地里猛锄猛挖。

    不计较报酬,只计较开不开心。

    帮助一个年轻画家的发展,虽未必卧薪尝胆,实际上也费了鞠躬尽瘁的心力,另一个朋友博物馆的建立,将近10年时间投身在快乐里。万荷堂,小柳、陈岩和王存孝从平地奠基就忙在那里。我去香港,陈岩在北京要我画一套宋式家具格式给他。“20天以内放在大堂内。”

    我不信,我也有意问他:“真行?”

    他领我去看存放在老丁地头的鸡翅木原料,说:“一句话!”

    20天到了,我心里想,立下了军令状,陈岩会逃到内蒙古或西藏去!想起草船借箭的故事,我心里好笑。

    走进大堂,两套鸡翅木桌椅,一扇巨型屏风赫然在目,陈岩站在那里一声不响。你看,该吹牛的时候他又不吹了。

    王世襄有次进万荷堂,瞥了鸡翅木桌椅一眼说:“刘松年!”

    陈岩听了很得意,他明白王世襄所指的刘松年是什么意思。

    陈岩画画儿,不怎么样,他自己也明白不怎么样,但是真正很怎么样的文物鉴定他又放在一边。读的书,脑子里记的东西,眼睛练出来的本事,一种稀有的感觉,一种难得的文物经历,像我们湘西人讲的话:手里捏得不算宝,沉香当做烂柴烧……

    一个对自己事业懒散,对朋友情感积极,浑身本领的人,怕只有汉魏六朝才有,不幸的是,陈岩晚生了两千年。今天,欣赏这味道的人也不多了。

    说起陈岩,朋友们都透彻地明白他,一个人活到60岁,天真得像个5岁娃娃,满嘴的科学数据,天文地理无一不侃,后来认起真来,搞起科研投资,发明一种生化补药,送了一包给我开水吞服。同样的液体开溶于500倍水中,喷射木叶之上,能出现惊人的长势。我把这神液试喷在凤凰玉氏山房园中野芋叶上,果然每张叶片有半张双人床那么大,个个见了都觉神奇。别的植物上效果平平。生化补药我则是战战兢兢,吃过几粒,老实说,我是为朋友两肋插刀才这么干的,既不见好也不见灾,中止了。

    有一年在万荷堂,我已经忘记自己是因为什么毛病引起陈岩的兴趣要给我“拔火罐”。大家围成一圈,帮我露出宽阔的背脊,取来小儿拳头大的七八个玻璃杯,一个个点着明火朝我背脊上按。

    10分钟过去了,20分钟过去了,30分钟过去了,我觉得背上有些很不正常的反应,就问:“喂!喂!行了吧?到底要多久?杯子好像陷进肉里了……”

    以陈岩为首的几个人登时慌张起来,申明“拔火罐”,这档子事儿从来没有搞过,眼前把杯子从背上取下来,似乎是件很困难的事儿。据说既在流血还在流脓。

    我马上想起可能要成为“马德堡”半球物理实验的牺牲品。幸好七八个玻璃杯都取下来了,几年后陈岩提起这件事情还看得出他战慄的情绪,还夸奖我当时如何的临危不惧。

    最近,陈岩带来一位牙齿神医给我和永厚二弟拔牙的神奇经历,这里就不赘述了。

    我的这位比我年轻20岁的朋友要出书了,他的见识和经历再写10倍于此的书也不嫌多,有的是用不完的材料。不过,我总觉得任他写别人写得如何有趣有价值,在朋友的眼光中,都没有陈岩他本人有趣和有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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