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一个人
传统的士人精神与现代知识分子的情怀体现在张仃先生那一代人身上,他们默默耕耘,以不懈的艺术探求为本分。
文/梅墨生
张仃先生走了。
我没有悲哀。一位94岁高龄的老人谢世,我觉得是自然规律,不必太悲哀。从年前到清华美院参加张仃艺术研究中心成立仪式时,知道他已经住院且不太认人了开始,我就有种担忧,但我不去多想,期待老人再次出现奇迹。我尽力保持我内心的平静,我相信老人坎坷又漫长的一生活得无比充实却又无比从容。我相信他走的时候一定也从容安详。在我印象中的张仃,从来都是安详的。笑眯眯,笑眯眯地冷眼远望着这个世界,冷眼观瞧着三教九流的社会。他笑眯眯的背后是欢愉还是苍凉?我从未问过老人。老人的从容安详定格在我这晚辈的脑海中。他宠辱不惊,淡定孤傲。但他挚爱着中国的艺术文化,并不脱离这个社会和人群,他心系大山却又注目尘世,只是心有定见,不随世俯仰而已。
第一次见到张仃先生,就让我觉得亲切。因为他像极了我童少年时最爱看的一本小人书《动脑筋爷爷》里的动脑筋爷爷。我甚至错觉那是以他为模特的。矮矮的个头,圆满的额头,戴着眼镜,蓄着整齐的白胡子,还拄着拐杖,真是个聪明智慧又慈祥的寿星老形象。
记得第一次拜访张仃是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此前在公开场合见过老人,但并未多打扰过。这次拜访是因为当时供职《中国艺术报》主持副刊编务需要向他约稿。那时他住在红庙。
见面没有寒暄。张仃先生愉快地接受了约稿之后,送我一本他的漫画集,用毛笔认真地题上了字。然后我请教艺术。他开始有些微的兴奋。我不知深浅地告知他,我是李可染先生的学生,他说道:“李先生我们是老朋友。”于是我不断提问,总想满足求知欲。张仃都回答得较简短。一提到黄宾虹,他突然很高兴,钦佩之情表现出来了,我分明看到他圆满面庞上的眼角鱼尾纹不断开合,漂亮的白胡子开始抖动,烟袋锅子不时冒出一丝烟雾。他崇拜黄宾虹,也钦佩毕加索。他的艺术履迹正在中西古今之间。因此而为张仃。像他的形象一样,他的艺术有一种文化综合的标志性。
张仃象征了一个时代。
我不悲哀,但我感伤。那感伤淡淡而隐在。传统的士人精神与现代知识分子的情怀体现在张仃先生那一代人身上。他们担负民族、文化、国家、艺术的道义,却并不长袖善舞、巧言令色,更无慷慨陈词、口若悬河,而是默默耕耘,以不懈的艺术探求为本分。他们酷爱艺术与生活、大自然,却并不依附张狂、自吹自擂,而是处变不惊、洁身自好、处事低调,用艺术本身说话。
值此功利化的时代,张仃们的人格魅力让人内心感动。然而我未及充分准备,老人便忽然谢世了。我现在厌听“榜样”二字,但于张仃先生那样的品格,我却只有用“榜样”二字。那是1999年左右,我们一家去看望张仃先生。恰巧一位官高位显者寄来一本他的大作。张仃从夫人手里接过随手一翻,便递给我说:墨生你看看,还要脸么?我一悸。可敬可爱的艺术老人,他正直而真诚。那一幕,时常浮现,也定格成张仃印象。相比于一些趋炎附势者,高下立判了。
古人说:人品不高,用墨无法。以伦理道德论美学,唯中华所独有,它或不科学,但它符契中华文化心理。张仃晚年以焦墨山水艺术饮誉,其师法从新安画派诸子来,同时问道于山水画大师黄宾虹,苍苍莽莽率天真,黑白虚实间妙合于“道”。
渺予小子,与先生相交有限。及其近年年事益高,多住门头沟山中,我与长辈素不喜多打扰,因此往谒日少。但去岁四月在张仃先生向故宫捐画仪式上曾见,虽坐轮椅,但精神气色仍健旺。几小时研讨会,他一直坚持坐听,我颇感欣慰,为老人的健康长寿高兴。今天,我却只有伤感了。草成一联为挽:
艺坛从此失耆宿,众失良师益友;
世上而今增迷茫,我增伤感愁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