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峰和他的朋友们
今人提到汉唐气魄经常以石刻的宏大气象来言说。汉唐雕刻多淹没于荒黄墓道或古庙旧祠种种,多神性而少世俗,中国古代雕塑与中国古典哲学与人文相携显现意象风貌而自成体系。中国现代教育制度下的学院雕塑以西方雕塑体系为中国当代的雕塑建立基础,在多元化雕塑语言的背景下对中国雕塑语言的探索成为今日中国雕塑家思考最多的问题。鲁迅美术学院雕塑系副教授张峰,在美国攻读硕士学位并参加09年2月,鲁迅美术学院雕塑系教师与美国明尼苏达大学艺术学院的交流展。一系列的学习与交流对中西雕塑教学与艺术家创作的方式比较,产生了很多对当下雕塑状态的思考。
中西雕塑教学比较
记者:张老师,您目前在鲁迅美术学院雕塑系教学,在这种多元的雕塑语言环境下,您对现在的雕塑教学有哪些看法?
张峰(鲁迅美术学院雕塑系副教授):09年2月,鲁迅美术学院和美国的一所大学做了一个交流展;此外,在04年至06年,我也在美国艺术学院读了硕士学位。所以对美国的艺术教育体系有所了解。总体来讲中国与美国艺术教育体制有一些比较本质的区别。国内的美术学院都普遍存在一个问题,既是,国内对所谓习作课的重视程度,花费的时间和精力太多了,而对于创作、材料的运用的重视程度相对缺乏。我现在学院带研究生和本科毕业班。我们系本科是5年制,就是他们前4年的时间,可以说90%以上都用在习作的教学上。也就是我们所说的人体习作。所以学生对一个艺术家应该具备、了解掌握的东西,比如材料的运用,学术方面,包括语言、形式的探讨,他花的时间太有限了,所以第5年来接触他们毕业创作的时候,觉得好像学生前4年好多时间都是用在习作课的教学上了。从做一个学生能把他引导到艺术家的创作状态,这个问题没有一个衔接。对于教学来讲需要改进和调整,比如说材料课,在我们参观的美国大学里,他们硬件设施非常好,石雕、木雕、焊接等学校的设备非常完善。
另外,我觉得从根本的理念上还是存在着一个很大的差异。我们还是苏联以前的那种教学模式,具象,写实,现实主义的这种题材等,还是在那个模式里面。雕塑部分在国内学术上,在语言上有一些创新、有一些探索的雕塑家也不是太多。我觉得这与整个教育体系也是有很大关系的。比如说材料,材料为什么那么重要?因为好多创作的灵感它是来源于材料本身的。木雕有木雕的语言;比如说青铜,这个铸造在整个加工制作中会给你很多灵感和启发。所以我觉得我们现在很大的一个问题,就是没有把材料课教学、创作和学生不同的特点结合起来。
记者:您在美国接触的雕塑教学,最能直接借鉴到目前教学里面有哪些对您的启发比较大,或者是在以后的教学中可以直接运用?
张峰:我觉得比较直接的还是传统的领域。比如一些很基本的材料,我们就可以解决。焊接、金属焊接、木雕、石雕可以直接加一些课时就能解决,但有一些目前还是无法解决。本质上与我们整个的教育体系都有关。包括现在的学生,小学、中学到上大学,这是一套的形式。可能听起来,比如说中学、小学美术课的时间量很少,但实际上影响他们的不是美术的问题,是整个教学的观念和模式的问题。比如像美国的小学生或者中学生,他很重视学生创造能力的培养。但是我们都知道,中国这种模式还是很传统的应付考试、考大学,死记硬背的形式偏多一点。一直影响到学生进入大学以后,他这方面的能力都比较差。包括考美术学院前的培训班,也是按照传统模式来进行的,画素描、色彩等,也忽视学生创作能力的培养。那么到大学里,我觉得唯一可行的就是能够进入到这个状态,就是能接触一些现有的可以用的一些材料。
我举一个例子,在我们交流与明尼苏达那个大学的交流中,有一个作品,他是冬天的时候抓了三只蚊子,放到三个摄像机里面,然后他有一套声音和影像传动的装置,这里面接触的面就太广了,就不是一个简单的雕塑作品,当然也不是一个简单的Video。它涉及到机械、光学、声控。所以我觉得美国学生接触的知识面更广泛。从科学领域或者其它领域的一些技术,直接运用到他们的创作里。从现有的教学设备我们达不到那个程度。他可能是有配备各种机床的车间,有一些光学设备,我们肯定没有。所以,我觉得只能在现有的条件下进行。我们教师观念也还是比较传统的。在传统创作方式里动手能力比较强,但是运用新材料、新技术方面还是有差距的。我觉得这不是短期能够有改进的,可能会十年、二十年会有一些改进,暂时还是没有什么办法。
记者:您现在对学生的创作方面是如何展开的?
张峰:我觉得首先最实际的选择,就是让他们把这4年所学过的一些技能,比如说他们具有很好的造型能力,对人物把握的能力。但是,他还是停留在习作状态上。怎么能把这种技能或者我们的优势转化成套自己的一个作品是一个问题。
第一,首先要关心当代中国社会的问题。
第二,要找到一个比较恰当的表达形式。当然肯定会用人物的、具象的,或者是表现的形式都可以。就是在一个范围内,有一些学生,我给他放一些国外的资料也好,或者讲一些课程也好,他们也感兴趣,也想尝试。但是我觉得也是需要长期培养,积累经验和技能的。而且自己动手做其它需要的设备,也是一种技能。
所以还是在我们自身优势的前提下,尽量放开自己,通过这5年所学基础的影响,转化到一个自由艺术创作状态中,也需要他们反复实践和改掉自己的一些束缚。主要是这样一些手段。
记者:您对雕塑创作中语言的原创性或者是独特性是怎么理解的?
张峰:原创性是艺术家都应该终身追求的。所以一位艺术家成功最核心的是原创性,是语言的独特性。如果是一个传统意义的雕塑家,我觉得语言形式还是一个核心问题。在语言上有一丝一毫的进步或者是创新,都是一个可喜的突破者,对艺术家个人来讲都是很不容易的。“原创”这个词我个人的理解就是无论怎么样,世界上所有成功的艺术家,只要是你在传统语境范围内的,比如说你画的是架上绘画,做的是传统意义的雕塑,肯定还会涉及到语言。题材与内容再怎么好,思想性如何深刻,甚至超过哲学家的深邃的思想,如果没有一个很恰当、很合适的语言和独特的语言来表达的话,我觉得都是空谈。
记者:我在您的作品中看到的是具象雕塑领域的探索。您怎么看具象雕塑在今天的发展?
张峰:当今,具象的意义已经给予宽泛化了,不是严格意义上以前的那个“具象”了。比如说我的作品,要是放在十年以前,可能把我归到抽象雕塑的范畴里面了。但现在就完全可以放在具象的范畴里面。现在只要我们还在用传统的材料做雕塑,就应该把我们划到具象里面。无论你是抽象一些,或者是具象一些。这个空间,我觉得还是有可能来突破的。尤其像我们这个年代的人,我觉得不是说我们落后这个时代,而是没有可能再给我们那么多时间来尝试新的材料或者是新的语言。比如你现在让我作Video,我要重新学技术,学软件,我觉得那个浪费太多的时间了。因为我可以用传统的手段来表达当代的一些主题,或者是与个人和社会有关系的一些东西,完全也可以。
雕塑与水墨语言的融合
记者:您怎么看在一些评论里提到您的雕塑中有中国写意元素的趣味?
张峰:我个人是这样认为的,因为你还是生在这个土地上,你的教育,你的背景会受到中国传统文化很重要的影响。所以我觉得作为一个中国的艺术或者是雕塑家,你骨子里,你的血液就决定你出生在东方,生长在这片土地上。所以你的作品,不管是你有意识或者是无意识的,肯定会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而我也是有意识在做一些这样的尝试。
我在探讨水墨与雕塑之间的关系。出发点是来源于能不能把水墨的尝试变成立体的,变成雕塑,变成三维的一个东西。具体的说,像我的作品里面有一些抛光的光面,尝试像水墨里的飞白,皴法、匀染、虚实变化、空间关系等。你仔细看,水墨里面有空间,而且是很强烈的那种空间关系。我觉得完全可以在雕塑领域上尝试一下。这是我一直特别感兴趣的地方,想研究的一个方向。还有,这也是中国艺术家的整体的一种萌芽,建立中国的文化体系。有很多艺术家有这种意识。就是我们将来跟西方对话靠什么?我们现在谈当代艺术,就想到西方的现代主义、后现代。当然这里面包括表现主义、抽象,或者是极少主义。作为中国人,中国的艺术家,你自己的体系是什么?现在还没有建立起来,虽说中国有丰厚的传统文化,但是在当代就是没有自己的体系。我觉得作为一个中国的艺术家应该有这种意识,中国要逐渐强大起来。应该有一部分人或者是很多人有这种觉醒,我想会建立起来一套自己在当代的中国文化的体系。大家都有这种意识,肯定是通过多年不懈的努力,有一个真正的当代体系出来。不会像现在这样,一切被西方来操纵。十年二十年以后,我们还流行波谱艺术,流行政治波谱,那是很可笑的一件事情。我多少有一点这种意识在里面,包括在我作品的创作过程中。
记者:其实就是从观念到语言,包括刚才谈到的语言的独特性。其实也是因为没有建立起这样一个独体的语境或者是体系,也让很多人发出这样的感慨,好像大家都在谈原创,但什么才是原创?
张峰:我觉得需要大家寄希望于未来。现在起码要有这种意识,我们刚才谈的这个语言,肯定是要包括这种独特的语言,一个是你个人独特的语言,我们大家都是中国人,都有个人独特的语言。我觉得要形成一种潮流的话,可能就是一个话语权。
记者:一个整体的改变。
张峰:对,整体的改变,就是我们有东方的一个整体面貌。有些作品语言的滥用,是因为很多人在重复,在抄袭,在挪用别人的语言。
对雕塑语言的探索
记者:您的这种东方水墨的趣味,它是如何发展和演变到您今天的雕塑和雕塑语言上的?
张峰:近两年,我做了一个“影子系列”。尽量的借用或者是吸收传统的哲学思想。比如说人和影子的关系。影子会伴随着你的一生。你在一个特定的环境里看,或者是去思考,或者在一个哲学的高度上讲,这个影子和你本人是有一些虚幻关系的。有时候你很难来判断,你更真实,还是你的影子更真实。从语言形式上来探讨。这个人物实体是一个圆雕,影子是一个浮雕。所以也是把这两种雕塑形式结合在一起,作为一种尝试。也是在进行尝试的一个过程。
记者:在当代美术的大环境下,有很多直接与现实发生关系或者带有批判性的现实雕塑的作品,而您的作品往往是含蓄唯美的,您怎么看待这种不同?
张峰:问题的核心还是一个语言问题。比如很多人愿意做批判现实的,或者是批判现实主义的,直接反映现实的一些问题。我倒不反对,我也主张艺术家应该关心、关注现实。但是我不能接受艺术家没有一个独特的语言。
像安迪·沃霍尔也是,他当时的作品的意义和我们今天做波谱艺术的意义完全不一样。他当时是在颠覆艺术的含义、定义。今天我们再用那个东西反复地说事,把它转换成一些中国的现实题材,我觉得这里头,从我个人角度来讲,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
我做的一些东西,就像你说的可能是有一些唯美,或者是脱离这个现实。起码我是在语言上进行尝试,在一个大的宽泛的背景里面做一个尝试,这个我就比较感兴趣。如果仅仅是一件作品,没有什么更有意思的语言的突破,我觉得我不会去做这样的作品。
我们回过头来看20世纪初的艺术家,毕加索,实际在语言上还是有突破的。像刚才我们谈到的李斯特,他画的内容当然是有他的现实因素在里面。但很重要的是他发现了他的语言。到了杜尚以后,谈的就是哲学概念。他不再强调什么色彩、形体、语言等,他不谈这个了,他在谈哲学了,他在用艺术来探讨这个问题了,探讨观念和哲学的问题了,我也不反对,而且有一些他的作品,我也挺感兴趣的。但是他属于另一个语系的范畴。杜尚以后很多西方的艺术就是观念,强调的是一个思想的理念或者是一个哲学概念,实际上他是一个概念的创新,一件作品怎么样,或者是这个艺术家的历史地位怎么样,他是一个艺术概念的创新,不是艺术本身理解的那个“传统艺术”。谢德庆用几年时间做一件作品。他做了一系列令人震撼的作品。我觉得他就跟我们的艺术形式不一样了。与这样的艺术家在一起交流的时候,可能就会产生问题了。因为我们探讨的问题不一样。
记者:还是作品的语言、作品的内容,作品想要表达的自然怎么结合的问题。因为思想和内容必定会影响形式,当然形式也可能会引导或者是这种趣味也会引导他要表现的内容。
张峰:对,两者也是相辅相成的。我前一段就想做一个作品,但是我没有找到很恰当的语言,所以我就没有开始做,这就是一个矛盾。能不能找到反映现实的主题,能够批判现实的一些题材。还有一个就是能不能找到属于你自己的一个恰当的语言来做这件作品。如果找不到,我宁愿放弃。无论这个题材多么有意义,我觉得人生还是有限的,要做一些你能做的事情,做一些你能做的作品。
中国雕塑现状
记者:在当代美术的范畴里面,相比较而言架上绘画或者要比雕塑更活跃一点。您对这个现象怎么看?为什么会产生这种现象?
张峰:我觉得这个很正常,只不过这个比例相对来讲太小了一点。比如在国外,可能是100个艺术家里面有80个是画家,10个雕塑家,10个版画家,如果国外是这个比例的话,可能在中国是100个艺术家里面有95个可能都是画油画的。雕塑的比例很小。尤其是中国目前的状况,我觉得跟中国人,普通人的接受平面和接受立体的能力有关系。普通人也是这样,我们知道有色盲,但是有很多人是属于形盲。莫尔写过一篇有过这个的文章,他说有很多人对距离对空间没有判断的概念。中国人的空间意识要差。从古代也有这个传统。另外,雕塑的传统社会地位始终还是低于绘画。从传统讲,有宫廷画师,从来没有宫廷雕塑家或者是雕塑师,都是工匠。雕塑在民间里面始终是一个工匠。所以是很多因素决定的。包括现在普通人居住的空间也有一些限制,跟这个也有关系。所以很多因素决定了它是一个小的艺术门类。但是在中国的比例,还是不正常。应该达到20%、30%是搞空间艺术的,搞立体艺术的。我觉得达到这个比例算是比较正常一些。
记者:您刚才说的传统的社会环境或者是人文背景,包括现在做雕塑艺术家群体的数量,都会影响到今天中国雕塑的质量问题。也影响到了公共环境艺术,比如说城雕的质量。
张峰:我觉得这个关系太大了,公共艺术,包括城雕。城雕的艺术质量,我觉得比较低主要是它现在限制的比较严。有很多复杂的因素在里面,像腐败等等。
雕塑艺术市场国内目前刚刚有一点起色,有一些人也是常年地在外面接一些工程,他没有进行一些学术上的探讨和研究。所以他要是转回头来进行自己作品的创作,我觉得需要一个很长时间的恢复,因为这是一个文化脉络的问题。中断了以后,很多课程都需要补上,不是简单地来把自己的手熟练、熟练就能做出一些有质量的作品,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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