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在北京通州博物馆举办了“心迹·墨痕:当代作家、学者手札展”。这多少有点像后现代考古,策展人拽了一群北京、杭州、郑州、武汉等地的作家、学者、书法家,共同研讨当代文人手札渐渐消失的问题。这问题不小,但绝不算大。手札和手稿,都是文化圈子的事,把这事搞成了事业,也可能若干年后成为超级古董,在拍卖会上待价而沽万金一槌,但于文化圈子之外的普通读者,学者的论文、作家的文章才是顶顶第一重要。所以,对于与会者所表示的“遗憾”、“悲伤”,我很理解,态度却有所保留。
用毛笔写出漂亮的手札手稿,据我有限的书法知识,也知道在古代那是群星璀璨。2006年西泠印社出版了一册《名家手札》(梁少膺编著),曾有幸一睹,非常了得。所选手札凡50余份,王献之手札翩若惊鸿、宛若游龙,欧阳询手札清劲绝尘、古今一人,柳公权手札心正笔正、独步晚唐,苏轼手札遗世独立、羽化登仙,徐渭手札孤云野鹤、去留无意,董其昌手札天真烂漫、奇宕潇洒,康有为手札魄力雄强、气象浑穆,吴昌硕手札健笔如刀、入木三分,沈曾植手札碑骨帖筋、摇曳多姿,黄宾虹手札笔墨氤氲、浑厚华滋,马一浮手札空山无人、水流花开,鲁迅手札融冶篆隶、朴素古拙,邓散木手札,清丽浑朴、秀美锋棱,胡适手札劲不努张、秀不俗媚,均功力深厚,熔才情与心迹、书法艺术和人生智慧于一炉,令人既景仰又惭愧。但惭愧之余又不免为自己开脱,他们不过是幼承庭训、弱冠学书,日常生活、文学创作、学术研究与毛笔一刻也没有分开,是时代造就了他们手札的辉煌而已。
而当代的学者、作家,基本是从铅笔、钢笔、圆珠笔开始接受教育启蒙的,读书时代偶有书法课,大概并不以私塾手抄本教材为标准,大多是玩玩而已,或者职业原因字要写得周正一些。上世纪80年代末期我读中等师范,书法课一周一节,老师要求不很严格,练钢笔字还是毛笔字自便,即使狗爬式也没影响毕业。我读书三年,很抱歉,连一瓶墨汁尚未用完。但这似乎也没影响我后来教书、当编辑、业余写稿。
看来通州“手札展”上研讨者的“遗憾”和“悲伤”在于,他们由此窥见了 “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发生的“断裂”。也就是说,手稿和手札渐渐消失只是现象,“断裂”才是真相。他们想借助展览和研讨,来唤醒当代学者和作家对传统文化的认同与复归,并身体力行展示出挽留(挽救?)的姿态。其实文化断裂早不是新鲜话题,现代“私塾班”、企业老总上国学课、百家讲坛,哪一次都会掀起新一轮传统文化大讨论。问题解决没有?没有!问题还在不在?在!
这就很值得探讨一番: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究竟有什么联系?究竟什么是传统文化?我们且抛开单纯的手稿手札问题,看看当今流行的青春文学和网络文学。此两种特别是后一种,一直是传统作家诟病的对象,甚至不屑一顾。但是如果在若干年后回视,它们也许就成了传统文学的一部分。正如诗歌是中国传统文学之源,是大、正、雅的传统文学之根,在唐人眼里,市井笔记(小说)算什么,绝对不登大雅之堂,时间运行到20世纪,大约没谁敢犯神经嚣张喊叫将小说赶出文学殿堂。传统永远是个相对的概念,传统文化必定紧随时代变化而不断变化,扩展或萎缩都是常态,不必因此而过分悲喜交加。也许,有两种状态值得记忆,一种是对消逝的挽留,是最后的挽歌者的苍凉一曲;一种是积极融入变革,在时代的峰顶唱出命定的颂歌。他们同样伟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