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晓云是个极其认真的人。作为国内少有的著名女性书法家,她对当下这个时代里的书法生存,有着属于自己的清醒认知。她习惯于在下笔的同时进行思考——即便放下笔来,走路、吃饭、坐车……思考从不停止。
问:当下这个时代的书法,有什么值得也必须特别拿出来强调?
孙晓云:我觉得我们现在身处的这个时代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时代,是前人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时代。第一是科技高度发达。书法在古代首先是实用的,是人们生活不可缺少的工具,而现在,别说毛笔,就连钢笔、圆珠笔这些硬笔都要淘汰了。将来可能会是一个无笔时代,所有文字都被键盘和按钮所替代。在这个时代里面,我们来谈毛笔书写的问题,其实是特别奢侈的一件事。
第二是中西文化的碰撞。没有任何一个历史时代像现在这样:历史不再单单是纵向的,还是横向的。眼下时空之间的转换太迅速、太容易了。过去是我们这一代继承上一代,上一代又继承上上一代。文化也是这样,传承起来特别缓慢,手授口诀,一点一点下来。过去想了解一个事情也特别困难,去县城赶考还要走好几天的路。现在完全不一样了,我们可以同时看到世界各地发生的任何事情,这些事情又跟我们自己的生存处境有着必然联系。我们不再仅仅关心和相信前人或周围人说过的东西,世界各地的变化都会给我们提供不同的信息,从不同文化的角度认识书法。
第三,过去所有的文人、所有的读书人,首先要过书法关,而且所有的精力都要投入进去,字如其人,非历代志士高人不能为也。书法是至高无上的。但我们现在有多少读书人、文人去干这个呢?只剩下很少的一些人。所以我们跟古人完全不能同日而语,时空完全不一样。科技发展太快,书写速度太慢。从衡量标准上看,古今根本不同,如果我们还在非常传统古老的条件下谈论书法的继承和创新,我就觉得完全不是在那个点上。时代已经起了根本性变化。
问:如何看待书法这种非常古老的艺术?
孙晓云:书法是所有文化形式中最古老的,是一切的起源和基础。但说它是艺术,则不完全。中国的文化全都是从书法衍生开去的。现在书法失去了实用性,有人就把书法当成一门纯艺术来看。但是在整个中国的文化历史里,“书法是艺术”的这个时期是非常短暂的,只有当下、现代。之前,书法不是艺术,它是一个工具、一个手段,是人生存的必需。今人用艺术的概念去评价古人的书法,其实很不公平。对今人自己也不公平。
问:前段小学教育有“国学热”,还有私塾出现。这对书法传承有没有用?
孙晓云:当然有用。但还不是根本。这里必须强调书法的特性。我写了50年书法,对此深有体会。书法要写好,必须从小写。书法是随着人的手部肌肉成长而成长的。成人后,手部肌肉已经不适合写字了,再练起来就会很困难。要承认,人的器官是有记忆的。你从小喜欢吃这个菜,一辈子都喜欢。家乡在哪里,口腔肌肉随你的方言而形成,跟你一辈子。“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就是这个道理。这不是心理上的、靠毅力维持的东西,而是生理性的,长在你身上的。这就是文化的残酷性,不可逆性。
其实对于书法的传承来说,当下有一个很简单的方法:让幼儿写字和认字同步。这是一个从根本抓起的方法。中国几千年来都是写字和认字同步,只是在我们现在这个时代断开了。短暂的这几十年,断开了。这样下去,书法肯定会消失。童年时候不练,长大以后再想练,已经不适合了。
问:20世纪上半叶,中国出现了一批可称大师级的书法家。近几十年来,有谁能称大师?
孙晓云:大师的界定是什么?各个时代的大师界定都不一样,上世纪前半叶那些大师,第一个特征是:博学。严格来讲,大师首先是学者,文史哲无所不通,书法只是所有学问的一个分支。那时候的学问不像现在分得这么细,综合性是大师的一个特点。第二,和同代人相比,有超常的记忆力和超前的理解力。大师们可以完成几代人才能做到的、我们借助于电脑才能做的事。而且成就一个大师需要几十年的积累,但现在的几十年里,时空会发生多大的变化啊。所以不是说今人没有决心、没有智慧成为大师,而是这个时代没条件了。我们要做的是这个时代的事,后人说起来也都是我们在这个时代都做了些什么。你在这个时代再去做上世纪那些大师们做的事情,第一是做不到,第二是没有时代可比性。唐代书法家哪个不会做诗?人人都会的前提下再出李白、杜甫。今天的诗人怎么去跟唐人比?我从来、也根本不会去想大师的问题,我只考虑现在能做什么。这才是最有价值最有意义的。
问:您始终强调要去做适合当下这个时代的事情。
孙晓云:多做当下时代需要你做的事情,不要满足于参加活动。作为专业书法家(其实过去没有专业书法这种说法的),要有对文化的敬重感和延续的责任感。我觉得书法必须提高到中国人素质的高度上看,而不仅是作为纯艺术看。我甚至觉得作为学校老师来讲,作为有孩子的家长来讲,这种责任感也很重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