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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期间看了些朋友的好画,心里舒服,真是盎然春意满幅生机,想起前人夸文章好,是“一字一句都如活泉的水清新入骨”,是“出自一位真人的肺腑之言”,而“非一部绞尽脑汁的学究之作”。
活泉之水,清新入骨。
好画或好文章,都不多遇见。谈起来,从最初学画算起,一生会有千万件大画小画,那么多的画,每幅画也都有千笔万笔组成,相当于文章的一字一句,连接起来真是浩大,只有生命本身可与之相比。要想让这么浩大的千笔万笔全是“清新入骨”的“肺腑之言”,除非他是一位“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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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场文化,据说有“趋劣”的倾向。
事实上,好画的确总是处境不太好。罗丹在巴黎那个纪念馆里多少作品存着,成千上万,都是当时没人要的,只有一件《青铜时代》,入选沙龙得过一个二等奖,一生唯一的获奖作品。如今回想十九世纪法国雕塑,当然是罗丹和他几个弟子强。但当时不然,当时每年有沙龙,每年有罗马大奖,艺坛有多少大红大紫的精英啊,如今那些精英何在?《青铜时代》在罗丹作品中,也不过属于中等。
入选参展,得奖卖钱,都是好事,谁活着也得花钱,越多越好。但是,画画这事儿有一层别的意思,在谋生之外。
罗丹也做了些肖像,我猜那是些活儿。把活儿当活儿做,是生意,是谋生。生意要有生意的规矩,生意的底线,要有生意的聪明。
但也有人谋生不靠画画,靠教书,靠写字,刻图章,做设计,甚至跟艺术不搭边的活儿也做。有什么机会干什么。爱因斯坦当个专利局的职员也谋生了,也没有先让社会给他发一份牛顿的工资再研究相对论。
在谋生之外,心另有所属,这是“必须的”。“真人”必须把谋生和自己的爱好分开,分成两件事情去做,两件又都得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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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在国外就有朋友“曲线救爱好”,既然是必须先立足谋生,那就怎么发财怎么干。事实上十有八九都不再回来做艺术了。国内八、九十年代也“曲线”出去不少人,也不回来了。其实每个人究竟有什么造化自己不太清楚,也许本来就不该耽误在艺术里。
“真人”陶醉在画画里,是当作爱好。罗丹他们做些挣钱的事来养些不挣钱的事,因为爱好的事情未必有用处,未必挣钱,未必可以“锅里煮”。但是“我有迷魂”,怎么也拦不住我的爱好,所以总是把好事做坏,把一些能挣钱的事做成不能挣钱的,把一些能入选的画成不能入选的,或者画些压根没办法入选的。只有一个原则,就是自己认帐。罗丹们不会做那些“有用”的作品吗?未必不会,但是另有迷魂。
黄宾虹在世的时候“混”得不算好,学生们也势利得很,不拿他当齐白石那么恭敬着,听他的课也是翘课的翘课走神的走神,将信将疑。直到去世时黄家捐出遗作给母校,得到的谢绝理由竟是“学校知道你家里没地方存画,可是学校也没地方存呀。”如今不同了,动不动就“镇馆之宝”了,就“20世纪的巨人”之类,而人在世时却几乎是完全没销路。有趣的是,在回忆录中,当时的黄宾虹先生总是热情地、兴致勃勃地高谈阔论,总是对美术的历史,对绘画里的新事物有兴趣,包括对西画、对逆光、对印象派。这就是“陶醉”,就是“我有迷魂招不得”。
我记得他在杭州的故居。小小的两层楼,里面很挤的几个房间,但自成一统,算是独门独院。站在那小屋里我想,黄先生早年也是热血青年,帮助同盟会革命党,一生奔走做文化改革,至死心胸开阔眼光远大,他是一位活得幸福的人。
1955年黄先生去世,曾经的民国的大展新中国的大展都轰轰烈烈,但是他始终热情洋溢地讲他的“浑厚华滋”,琢磨他的“月影移壁”。他的小画,如今越看越是耐看了,他心境就是与轰轰烈烈的周遭不大一样。
轰轰烈烈在的时候,看着黄宾虹不够时代不够主旋律,恨不得他跟上一步。轰轰烈烈一旦过去,发现那个时代竟没什么别的,就剩下几个跟不上趟儿的留下来。你说黄先生的哪幅算是“代表作”呀?哪幅是“力作”呀?哪幅算“精品”呀?罗丹他们也许也不嘀咕大展为什么不选我呢?他们心里的好画不是那样子的!
每一笔都是力作,那才是好画。千笔万笔无论怎么画都是活泉的水,清新入骨,那才是好画。
2010年春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