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生是学画的必由之路。
学会了写生,就学会了观察,就能够听得进大自然讲的话,就能够不断得到山川造化的滋养。但是,写生并不是充分条件,并不是说出去了,面对景物去画了,那就万事大吉。画得好不好,还要看怎么写生,看会不会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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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白石的虾画得好。许多记载讲他怎么写生的方法,养虾,观察,也说到他从小在星斗塘玩耍,儿时记忆,思乡之情刻骨铭心。
是的,他的虾来自写生,来自于齐白石独到的、绝妙的写生。他的虾的画法成于六十多岁以后,此前虽然也画,但所画的虾是些草虾,乱蓬蓬的,也很生动,但如同芸芸众生,懵懵懂懂没有开化。七老八十以后,他笔下的虾真是脱胎换骨立地成佛了。“生动”两个字已经远远不足以描述白石老人的神笔。草虾被换成了长臂青虾,凡夫俗子升华为智慧的老叟形象,须发飘飘,成仙得道。两臂前伸双目眯缝,游弋于虚空。 老人笔下的形象,笔笔是虾,又笔笔不是虾,不只是准确生动的虾,同时也是他的人生体验所寄。
是写生,但不是照抄对象的写生,而是动了心的写生,所以,才成为创作的一种办法。
悠然自得,仙风道骨。这是虾的神韵,更是白石老人的创造,他慧眼独具的创造。
2
想到林风眠先生的水鸟,想到徐悲鸿先生的奔马。
马并不是从来就像徐悲鸿笔下的那样子,仿佛某种人格的寄托。并不是从来都如此。这是徐先生的创造。徐先生特别看重写生,但不是那种不动心的写生。
从风中之竹,到笔下之竹,二者之间仿佛被写生沟通了。其实,是被“某种的”写生沟通了,被那种动了心的,绝妙的写生所沟通。也就是说,从风中之竹并不能“逻辑地归纳出”笔下之竹,笔下之竹也并不能“清晰地推导出”其风中的本源。二者之间的相似是表面的,而二者之间性质却有天渊之别。
风中之竹是大自然的造化。笔下之竹却是人的造物,是郑板桥或者谁的造物。天渊之别。苹果从树上落下,千万年如此,何以得出“万有引力”的定律?并不是从苹果落地“逻辑地归纳”出来,而是牛顿的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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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很具象的画面,即使是很写实的画面,在作者笔下所追寻的,也不是直接的客体,不是那个对象本身,而是风中之竹在作者心中唤起的一个意象,不是苹果落地而是万物落地那个奇怪的意象,不是游动的虾而是成仙得道的老翁。出于“似与不似之间”。
并不是科学的观察,逻辑地归纳,合理地推导就可以获得那个绝妙的意象。万物落地是永远也“看不见”的景色,老翁挥动的前臂也只能在想象中飘然而至并不在眼前。
而意象恰恰是写生的灵魂,没有意象的产生,其实也就失去了写生的意义,只剩下空洞的样式、规矩。如果说写生是值得重视的,恐怕就因为在写生的过程中,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在“现场”,在与大自然短兵相接的时刻,艺术创作最可贵的这个“意象”会常常惠顾。
从画的不像到像,到具体生动,是一道关,过了这道关,后面还有更高更险峻的。艺无止境。虽然每进一步都要用真心开悟,而越往高处就越是需要心境的整体状态,其中个别单项的力量比如智能,比如勤勉,比如学识等等都不够了。
4
写生讲究“取舍”,讲究提炼。齐白石成熟的大虾,比早期的河虾是精炼的多了。娄师白先生的介绍文章能够把每一笔一划讲清楚,白石老人是何等的简约笔墨。
但笔墨的简炼却只是风格手法之一种。
康斯泰勃的风景,那些泥泞和风雨。
弗洛伊德的人体,那些累赘的肉臭哄哄的毛,沉重的生的欲望。
他俩的笔墨并不是简洁,相反,倒是千笔万笔不嫌多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笔墨是语言,样式不限,小说也行,绝句也行,精炼与否不在这里。
精炼在于那个感受,那个意象。要说的意思应该中肯,把那最有意思的东西弄出来,干干净净的。
2009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