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谈艺论学的戴士和
戴士和有很好的口才、文字及思辫能力,但这并不表现在写高头文章上,显然他无意于此道,连随笔写作他也有个进入的程度讲究。照他讲,他作文辨理的喜欢程度是不影响画画为前提(见《答水天中问》)。然而,戴士和除有超强的动手能力和写生意兴外,的确乐于也擅于写谈艺随笔,其文风与人同辙,有痛快直呈之感。1986年发表于《美术》第6期上的《想象中的交流》即显出了这种特点。当然他比较集中的在一个平台上阐发意见,还是2003年以后在《中国油画》上开写的“戴氏论坛”。后来戴士和将自已发表过的随笔在2002年和2005年分别集成了两本书:《对视阳光》(河北教育出版社)和《02.03.04.戴士和笔记·三年集》(广西美术出版社)。再后来又在此基础上添加了一些新文章新,再集成《写意油画教学》于2007年出版(北京大学出版社)。这几本书好看好读,里面有图画,多是他随手勾涂的,空白处记着地名、人名和与图画毫无干系的随想,让人一看就晓得他有视觉玩兴,还能从中看出这七八年里,他天南地北跑了不少好山好水的地方,接触了很多有趣的入画的人。
《对视阳光》收录的是1998年至2001年的5篇文章和1985年至2001年的部分画作,图文针对的所谈的均是写生问题。《02.03.04.戴士和笔记·三年集》则如书名所示,收入了三年时间里戴士和的文章与画,内有文章23篇,其余为油画写生和画在纸上的各式随笔。《写意油画教学》是相对专门谈油画写生,以及由此演化出来的教学问题的短文。戴士和欲想挑战、冲破当下美术教育中的一些成风陋俗的想法在这些短文里表述得直接、清楚,其中涉及很多前沿性的课题。当然,这里面的不少思想已付诸实践。
画家的谈艺随笔,无论是界内,还是在界外的人文系统的认识里,向来都被视为生动的文字。原因有二,一是写的人少,二是好的不多。“五四”过来的那一辈画家,尚有艺文合一的传统,后来这个传统慢慢淡下去了。画家们大多囿于“技”或“术”的帽子底下,营造着与“学”隔亥的专业范围,以至于1949年后,我们就再难读到像《画人行脚》(倪贻德)、《欧游随笔》(刘海粟)、《艺术丛论》(林风眠)这样精彩的画家的艺文集。长期来,好像画家们只配写创作谈和技法要旨之类的文字,于此就慢慢褪尽了画家们的人文情愫和问题思考,也由此成就了批评家声音一统天下的局面。这种间隙中,出了个用散文谈艺的吴冠中、黄永玉,很快成为引人注目的艺文风景。其实,二位老人后来的好多文章已文学化,逐渐少去了自己从前那种直截了当又娓娓道来的谈艺锋芒。新千年以后,也是在一片轻文重“术”的画家生态里,看到戴士和、许江、陈丹青的文集,在画界才算是重见了一片传统的人文光辉。其中戴士和以写问题随笔见长,思路清晰,观察敏锐,充满个性与激情。如前所讲,戴士和作文如同写生,为问题而写,有痛有痒,但无意专注到文字场上,他明白此道不是自已久留之地,故有事说事,说完事儿即搁笔撤出,然后画画去也。
不过,除狂于写生外,戴士和是对实际教学和办学有兴趣的人,这些就多见于随笔文字。其中的思想活动和实践心得除写于一些论文外,更多的还是通过随笔来阐发。作为一院之长(造型学院)和一名教员,戴士和的办学主张、艺术思想对中央美院造型学院的现状与未来,有很大程度的设计作用。尤其是像综合了美院的传统画种国、油、版、雕、壁这样一个传承与新进时时并存的造型学院来说,这种设计作用尤显主见与识度的功力。戴士和的一些短文多是基于教学、办学思路层面上所作的阐发,甚至专为一些策划所作的发言和序跋,这种方式当然也成了他阐述思路的一种管道。为“学院之光”活动他写过《精神的独立与开放》、《理念与方法·序》(2003年);为造型学院挂牌仪式他写了《建一个平台》(2003年);为高研班毕业展他写《油画的前沿课题》(2004);为《白石油记》的学术策划他写的是《跟齐白石拉拉手》(2004年)……;这些文章全是口语的整理,没有虚华的文辞包装。一篇篇的讲下来,以点带面地坚定地展开了主导戴士和思想取向的现代文化理念,自己的构想和直呈的问题坦荡磊落。需要指出的是,这种现代取向不仅仅是戴士和在画布上的风格与观点上的个人取向,实在是戴士和笃信的开放与自由的现代社会的价值理念,这个范畴比画布上的那点东西更大。他心仪蔡元培“兼容并包”的学术格局,以此提出“格局比观点更重要”的办学设想,他坚信只有“兼容并包”的格局的建立,才有“独执偏见,一意孤行”的各种观点合法合理伸展的空间。由此,学院才能办得有气度和生机勃勃。这便是戴士和2003年参加中央美院教学研讨笔谈的文章《有余之地》的中心思想。
他认为有好多概念、议题在从前至现在都是变化的,谁也确定不了他的最终模样,比如艺术与艺术家这样老生常谈的定义。因而办起事来还是留有余地的好。同理,社会也好,学院也罢,不要让一种所谓的主流艺术形态占满格局,要留有余地兼容其它。也就是说,学院终究不是一个独执偏见的学术个体,他实是一个格局,而他的任务还是合理地建好一个自由、开放的格局,装进各种各样的学说。其实,回到做艺术上,戴士和是一个极具个性的人,但他明白办学时营造多种“生态环境”以利艺术发展、生长的重要性。这是现代社会成熟与否的一个指标。于此,个人的那点趣味、个性也只有在格局里才有其生效的光芒。难怪2003起他开始画好多的恐龙。这种有一定持续性的选题方向,恐怕也是戴士和的有感而发或当下讲的现实针对性,是基于对从前恐龙悖于有余之地、悖于生存规律的霸道方式的反讽。有意思的是他还把它画进当代社会的现实空间里,从中形成一种旨在当下的内部联系。他画的恐龙,个个都是怪头怪脑、神气十足、目空一切、超然物外的,但今天这个曾经主宰地球生物界的巨无霸早已断子绝孙灰飞烟灭,只剩一付骨架子供现在的人类当作胜利品一般的瞻观。对此戴士和写了一篇短小的《创作手记》(2004年)以示交待。
对历史现象,戴士和总是心存一种通鉴的史观,他隐忧现在的人类也有独大格局的恐龙病,由此他才意识到“有余之地”及蔡元培先生“兼容并包”的现代理念的重要。同样,他也认为1957年及往后发生的中国式的人文灾难,从形式上并没有完结的,仍在今天延续着,只是换了性质与方式。当时盛行的一种政治时髦,专业标准,今天却换成了另一种观念时髦、图式标准行销于画界,同样在犯着想统慑集体意识推销时髦的前人错误(见《精神的独立与开放》)。他的这种“格局比观点更重要”的思想及阐述。我以为与波普尔“开放”社会的政治、文化思想有一致性。
戴士和崇尚、倡导真的源自内心的创造和心手一致的叙述。不管是传统艺术,还是当代艺术,只要是出自真实的内心感受,只要不虚张声势,自欺欺人,他都有兴趣对待。在画画这个问题上,戴士和非常实在,也看得通透,坚信一切从动手开始,从兴致开始,从动心开始,然后诸如创造、个性、方法这些东西都可能在这个过程中一一遇到,没有一种成规可以在这个过程中独大始终,畅通无阻。戴士和在好多篇文章里,因不同的话题、不同的所指,都谈到过这个看似基本,却一再闹得画家惘然迷惑的问题。读文再看画,两者的对应在戴士和那里是那样的自然一致,天衣无缝。他不贪大,不作秀,不高嗓门说话,不把主义举得高高,就是很平实的写生,画人画景而已。但就是这些普通人、普通景,他让你看到一个个真实的生命、生态和画家鲜活的才情,以及品质的伟大。
戴士和是谈艺的高手,看问题一针见血,言辞痛快,娓娓道来。一如他的写生没有假模假样的招式、笔笔见情见性见术一样。丰富的艺术实践、宽阔深厚的识度,加上良好的文字表达能力,成就了戴士和独特的文体文风及感染力。也一如安格尔、罗丹、马蒂斯的谈艺习惯一样,戴士和也是从“术”的角度入手,来展开一个又一个有意思的题目,有的谈得玲笼剔透,有的谈得掷地有声,有的谈得从容通达,总之都是紧紧贴近着画家的阅读及实际,绝无高头讲章,不着边际的那一套。由于没有虚招、拖冗、掉书袋,一篇短小的文字里满是干货,说是字字玑珠,我以为不过。我觉得戴士和谈艺或写随笔,是兴致勃勃思路敏捷率性直言的,很多叙述信手拈来,即成道理。
在当下“伪艺术”和理论界讲大话套话成为时尚的风气里,画画变成很轻率的事儿,大家一沽脑儿地找想法、找观念,不管自己是不是感动,不管动手的表现能力和其中蕴含的精妙神采。对此,戴士和始终是立足在画家的立场,不去空谈什么全球化、后现代、后殖民、创造性……而是津津于艺术家个体实践之间差异的谈兴。他的很多精彩见解和叙述,都是他绘事生活厚积薄发的悟得。读戴士和的文章,你不用懂德里达、本雅明、哈贝玛斯,你只要从实践中走来,又“活”在这个生态里,读他的文字,你就会觉兴味盎然,不累,还从中得到会意、启发、信心。近期他拥有一套印制精美的齐白石画册,甚是喜欢,赏读有加。谈艺起来,自然就从中发现不少妙理。在谈观念与技术、形似关系的时候,他就以为齐白石一笔荷梗的画下来,应有尽有,三者合一,哪有形象会简单萎缩为一个想法的图式这等怪事。白石老人的这种境界是品画的至高标准,也是多年的绘事积累所得,由此戴士和对应着“形象大于思想”的警句而给予了强调,同时肯定着动手过程的重要性(见《观念、技术、形似》)。
这即是画家的立场,也是做艺术的根本立场。
戴士和通过随笔提出他的很多办学、治艺的思想、思路,而且几乎是心口一致、身体力行的去实践,着意以实践和文字的力量清理着当下流行的好多谬误,甚至画界认知的垃圾。这些文字朴素直白,不心急火燎,端着自以为高明人的架子,他无论怎样地批评、藏否、叙理都是一付闲适的名士心态,你看不到其中的咆哮雄辩,文字间流淌出来的是一派纯净的谈艺文风,所以读他的文章不忍释手,击赏再三,我以为至少是令人心悦、诚服的好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