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青年画家的信
文/舒 群
林薇:
你好!就在我给你去信的时候我对你的“程度”还不甚了解,看过你的回信,我便觉得不能等闲视之了。关于李正天的讲座,我听很多朋友说过,但遗憾的是我并未亲耳听过。但就你提出的几个问题我倒很想发表一些看法,供你参考。
我个人认为,从事艺术事业首先需要一个基础条件,这就是对艺术“自律性”的敏感(因为我们都想通过艺术这一行为来展现我们生存的意义),这所谓“敏感”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天赋”这个字眼。我相信,我们都具备这一条件(关于这一结论的根据是无法解释的,因为它超出了人类一般理解力的范畴),我想你也会确信这一点吧。接着就是如何抓住“天赋”给我们带来的优势,使之在物化的行为中显现出来,这即是引发—交流—超度的过程。怎样引发?这是个实际的问题,从目前你的程度看,你已经走过了“引发”的阶段,正在迈入第二阶段—交流。这两个阶段在马斯洛需要层次中被划为第五层—认知的需要。通过这两个阶段才能进入最后的阶段—超度。这个阶段在马斯洛需要层次中占据最高的两个层次—美—自我实现的需要。你所感到茫然的问题正是如何从第一、二阶段迈入第三阶段—即如何超度的问题。这也是所有的有天资的艺术家都感到困惑的问题。要做到“超度”,的确是很不容易的事,但也并非说我们无路可寻,最紧要的就是在“众说纷纭”的当代社会面前保持清醒的头脑,换句话说就是要拉开一些距离来看这个时代。譬如有人问你:“地球是个什么样子?”你可能下决心去各地看个究竟,你看到了高山、海洋、森林和草原,看到了植物、动物和不同种族的人,然而你没有看到它的整体形象—一个蔚蓝色的“圆球”。这就是说,凡事都要从整体的角度观察,才能看到事物的全貌。想要了解地球的构造,就得乘上航天飞机。否则,我们必将远离真理,正像早期基督徒曾错误地把地球想象成“盘子”。总而言之,无论是从本体论,还是从反映论的角度入手去研究艺术,都无关艺术创作的真实本质,就像森林、海洋无关地球的真实形象一样。另外,我认为李正天的言论无外乎西方文明的末梢,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虽然我们目前并没有比本体论更好一些的方法论,但仅仅满足于对本体论的理解并不能帮助我们创造出伟大的艺术来。想要在今天(东、西方文化解体)这样一个时代里达到与理式世界亲在的自我实现,就必需拉开与旧文化的距离。这样,我们就会看到新时代的最坚实的基地既不在西方,也不在东方,而在世界的北方—我国东北、西北、苏联的西伯利亚、美州大陆的加拿大等地,这些地域是未被开垦的处女地,因而有无限的前景。东、西方文明将随着新文明的诞生而宣告结束,因此,在东、西方已不可能再掀起新的文化高潮。正如一块种满庄稼的土地不能再撒下新的种子一样,这就是“国画”失去表现力,“油画”也没有新成就的原因所在。总之,我们面临的时代正是这个新旧交替的“茫然”时代。
如果你一定想知道新艺术的方向在哪里,那我就简单地告诉你,艺术的生产来自哲学之支配,哲学的确立来自宗教之派生。西方文明来自基督教,东方文明来自佛教、道教。西方文明初期出现了人类最杰出的先哲:毕达哥拉斯、柏拉图,东方文明初期出现了先知释迦牟尼、老子。仅仅是他们出了个谜语,就使得历史上那么多杰出的人为寻找这个答案而花费了毕生的精力,然而,他们并不十分清楚先哲们的谜语本就是没有谜底的。所谓“理想国”、“绝对理念”、“涅”、“道”等等对精神现象的描述皆属不可感知的,只可感验的心象世界。当然,历史上的杰出哲人在讨论这些无止境的抽象问题时也并非完全是为了为人类寻找一条现实物化的途径,但同时又无不最终渴望能在自己的努力中为现实开辟一条理想之路。这正是康德、叔本华、黑格尔、尼采、莫尔、萨特之悲剧所在。他们的智力是人类一流的,但由于每次文明都是按其自律性发展着的,在他们所生活的时代里无法明晰地感验到先辈的谜底之没有答案这一点。其结果,梦想着从先辈的谜底中找到答案来建造未来人类精神大厦的做法毕竟只能是梦想。现代哲学、艺术之文化困境已非常有力的证明他们的努力并未能改变人类的根本命运,远抵不上柏拉图、毕达哥拉斯影响之深广。
这是必然的时代的悲剧。今天就不同了,无论东、西方的文化都已进入末尾的环节,假如我们再跟在古人之后,那么,莫尔的悲剧角色也未必落在我们头上,因而,我们既应彻底摆脱东方之传统束缚,也应完全摆脱西方精神之影响,而要建立起北方的,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化体系(当然,这是说主体精神的建立,形式语言方面的影响是暂时无法避免的),说得具体些,我以为应是建树、上升、凝固、崇高、永恒、静穆感多于毁坏、堕落、破碎、瞬间、妩媚等等伊底之流露。
我想,我已尽了最大的努力来使说明具体一些,假如再“具体”就有包办代替之嫌疑了,所以,只好作罢。但对北方文明的到来我坚信我们的直觉。一切真知灼见并不是来自书本,也不来自效仿他人,更不是来自“先生”的灌输。老子、柏拉图的时代还不曾有印刷术,他们比不上我们看的书多(因为,在我们的心目中,偶像太多了),但他们的思想深度却达到了无法企及的程度,历时千年而不衰,甚至今天仍不能超越先哲们的境界,而只能立足在另一个基点上。
最后,我得出结论是,我们与先哲同样是人,都是“上帝”的造物,只要我们也有一个基础条件,即天赋的敏感,那么就不要迷信书本,迷信古人,而关键是敢于站在人类的最高点,对自己周围的生活得出独到而深刻的认识,所以,我深信只要勇于探索,就一定能找出本世纪人类同构的理想途径,从而先于他人构划出人类理想的蓝图,这就是我们共同的目的。我从你的作品中看到了这种同构,你—属于北方文明的开拓者之一!在你的绘画作品中所流露出的建树感、崇高感都很强,愿你抓住这良好的先验直觉,加以理念的充实,使之凝固、永恒化,相信你会为人类的进步迈出坚实的一步。
致 礼 !
舒群
1985年6月3日晚 于哈尔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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