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大箴
关于艺术创作中理性和感性、哲学观念与艺术形式之间关系,历史上有许许多多的哲人和艺术家发表了很多精辟的见解,归纳起来大致有下面几种意见:艺术创作中理性与感性都是不可或缺的,没有纯粹的理性或感性的艺术;艺术家因其个性素质不同,在理性与感性之间肯定会有所偏重;艺术史上的思潮与流派的分野由多种因素促成,其中艺术家们对理性或感性的偏移往往是重要的因素,尤其在近现代西方美术思潮演变中,这种情况表现得更为明显;艺术可以是纯观念的,因为一切艺术形式和语言最终留给观众的只有是观念—观念艺术的倡导者们如是说。这里我们不便讨论这些复杂的美学问题,几千年的艺术史向我们昭示的似乎是明白无讹的事实,那就是赤裸裸地显示任何观念的所谓艺术一定是干瘪、乏味,没有感染力的。同样,一味无节制地渲泄感情的艺术也不足取,因为这有悖于艺术创造与欣赏的基本原理。
当我走进女画家阎平画室之后,在脑海中很自然地闪过上面这些念头。她的一幅幅画风潇洒自如的油画作品,表明阎平是一位偏重于感性的艺术家。她受过学院的训练,学习过严谨的写实技巧,但她天性爱好自由,表现性和写意性的艺术对她更有吸引力。早在上个世纪90年代初,当“85新潮”提倡的“理性绘画”之呼声不绝于耳时,她就以展示“母与子”系列引起画坛的关注。她用随意的笔触,鲜丽的色彩,表现母与子的亲情,给画坛带来新鲜气息。这些画面之所以动人,是因为阎平画的是自己的生活体验,是自己做母亲的感受。阎平不把绘画看得那么神圣,也不把绘画的道理看得那么玄奥和高深莫测。她信奉单纯和朴素的生活哲理,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我的生活平淡而宁静,我像所有的母亲、妻子一样每天以最快的速度忙家务,然后独自去画室,都是柴、米、油、盐、酱、醋、儿子、丈夫……”她遵从单纯和朴素的创作原则,画自己感兴趣的人和事。当她做了母亲之后,对她来说最动情的是自己的儿子,因此,母与子的便成为她绘画创作的主要题材。
绘画史上有许多女画家都取材于母与子的场景,其中最广为人知的是美国印象派画家玛丽•卡萨特(Mary Cassat,1844—1926)的作品。卡萨特的这类题材也是由她个人的生活体验为基础,她画的是自己家庭的生活情景。卡萨特和阎平这两位女画家创作的母子画面,都充满着亲情的诗意,卡萨特的语言偏于写实,阎平重于表现。阎平从自己的生活感受出发,不拘泥于真实的人和真实情景的描写,更多地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在形式技巧上,两位女画家都重视绘画性,重视笔触与色彩语言的运用,只是阎平对西方现代主义艺术有所涉猎,她十分喜爱马蒂斯和毕加索的艺术,又具有中国民族传统艺术修养,比卡萨特更重视绘画语言的书写性。
“书写性”这是品评中国绘画的用语。历代中国绘画,尤其是文人画,是用较柔软、灵便的毛笔绘制的,以书法的线为造型基础。笔线的曲折起伏和长短粗细的交织,笔力轻重缓急的无穷变化,点擦皴染的灵活运用……这些绘画手段所造成的节奏和韵律,赋予中国画以写意的特征,不重形似而重情与意的表达,即在形式语言中更强烈地抒发创作者的感情。“书写性”针对“制作性”而言,一切绘画创作都具有书写和制作双重属性,前者更牵动人的心灵而含有精神性,后者更多地属于手艺与技术。阎平的油画造型语言不是靠功夫“磨”出来的,而主要是靠自己的功力与修养“写”或“画”出来的。阎平欣赏和喜爱文人画,她在母与子的系列油画创作中采用了文人画的某些技巧,在我看来不是她的刻意追求,而是受传统文人画熏陶的结果,或者说是由于她的艺术天性易于接受文人画传达出来的信息。近二十多年来,在我国画坛中出现了令人厌倦的“做”画风气。“做”的绘画不论是具像写实还是抽象的,都缺乏神韵。在这种情况下,阎平有灵性的“书写性”油画作品受到人们的关注与好评,就更不是偶然的了。
“母与子”是一个叙说不完的故事,至今阎平还在这个题材中不倦地探索。她似乎不是在发掘它的思想深度,而是在绘画语言的丰富性上寻找新的可能性。与此同时,她也在扩展自己的绘画题材,近几年来,阎平创作了“小戏班”系列。所谓“小戏班”,就是传统地方戏或杂技演员班子。这群演艺人的社会地位虽然卑微,但他们有自己的行会生活习惯,有自己的精神世界,他们的举止、言行有缠绵悱恻的特性。阎平在农村的一段生活经历,对小戏班的生活很熟悉。她了解和同情这群艺人。通过画他们的化粧、排练,以及消磨休闲时光的情景,悄悄地在倾敍隐藏在她心底的对他们的复杂感情。不同于“母与子”系列的是,阎平在这些作品中表达的是一种内在的恻隐之心,阎平在描绘他们“艳丽”的外表时,赋予这些“优伶”形象一丝淡淡的哀愁。
写到这里,我忽然向自己发问,阎平画作中的基调是欢乐的还是悲凉?我之所以给自己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当我在她的作品前面徘徊时,画面上向我传送这两种情绪,它们又难解难分地交融在一起。阎平自己说的话,也不时给我一些提示:“每一幅画都是琐碎生话的影子,是我的日记。日记里写着我的秘密,我用自己的色彩符号叙述着我的快乐和悲伤。春去秋来、聚散离合以及生活中许多细小的变化都让我感怀,我害怕岁月的流失,害怕老去的孤独和寂寞。每一个落日黄昏,看着屋内弥漫着柔和的光,那暖暖的气息使我紧张疲惫的心松弛了,让我品味到生命的价值,我感到了一种活着的感动。”(阎平:《画外随想》)从这段话语中,我们不仅可以看出阎平善于捕捉自己瞬间即逝的感情,而且珍惜自己对事物、对人生的体悟。恐怕正是有这些生活感受和体悟溶化在她的血液里,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她的画笔,赋予她绘画语言以丰富的感情色彩。我想,阎平不能单纯地被归入“给人们提供欢乐”这一类型的画家。阎平这一代人享受着改革开放时代阳光的沐浴,他捕捉身边的喜悦和欢乐,但“文革”灾难留下的心灵创伤仍隐隐作痛。“那些年少时对生活的憧憬在‘文革’岁月里被现实残酷地撕碎了……”(同上)她用这样的语言写她那一段生活的回忆。这段话有助于我们解读她的作品。
女人爱花,不少女画家爱画花。在阎平的“母与子”和“小戏班”系列中,经常有花卉出现,此外,她还创作了不少独立的静物花卉,描绘大非洲菊,芍药等。阎平不仅在盛开的鲜花中看到了生气和喜悅,看到了丰富的色彩,而且还看到了鲜花盛开之后的败落,在花开花落中她咀嚼着人生的甘苦,生命的短暂……
偏重于表达感情的画家阎平,在她偏爱的粉红色调中,在她驾驭自如的灵动线条中,在形与色交响的画面构成中,她享受着绘画创作的无穷乐趣,向我们呈现她发现的美,同时悄悄地在向我们传达她的思绪和她深藏于心底的秘密。
阎平是一位情感性的艺术家,但她又对人生和艺术有独立的思考。
她的画写生活的欢乐,还写欢乐后面的悲凉。
2006年3月于北京,中央美术学院